三個演員以介於角色和演員的敘事身分,運用一個「空的空間」上的一張地毯和三張椅子,展開一段莫斯科普羅階級民眾,紛紛打電話到克里姆林宮給史達林,訴說革命後的人民政府如何違背人民的種種事蹟。這看起來,也是一則熟悉的場景;只不過介於想像和記憶、虛構和現實之間,而我們卻完全被這簡單舞台上的景象,既磁吸進舞台情境中,且瞬間轉換著自身與這場景的關係。這是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在《為什麼?》這齣大哉問的戲中,讓觀眾與演員持續處在「共時」對話時空中,一種無法稍稍漠視的觀點。是的,可以這樣講,人們如何在劇場裡,既推動戲劇性的感性時空,且時時建構觀點,卻又達成觀眾共同參與的辯證呢?因為,這樣的提問不曾終止,於是戲的呼吸也一氣漸次呵成。重要的是:對話所形成的觀點,恰如榮格(Carl Gustav Jung)探討「共時性」一詞時,所提出的非因果關係的連帶,而是共振的時空巧合或連結,因此顯得既當下且久遠。
可以說,因為「觀」與「演」的共時性,不斷在情境推動中現身,觀眾與演員的關係,並非因為有演員的表演,所以有觀眾的回應。這在一定程度上,讓我們進一步走進劇中的核心命題:梅耶荷德的殉難。眾所周知,他是因為重新注入演員在劇場中的身體表現,並拉出蒙太奇敘事手法,充滿辯證地對待十月革命後的劇場與政治,因而得罪了史達林,以違反社會主義寫實的罪名遭受逮捕、監禁、虐待,而後處死;他的妻子並於隔年遭秘密警察逮捕殺害。這些事蹟,以一種因著革命劇場的美學,而被歷史時空下的政治迫害殆盡的多重敘事,呈現在我們面前。最終的焦點將聚焦於梅耶荷德的一句警語:「劇場是危險的武器,決不能拿它開玩笑。它比火焰還危險,比火藥更致命。」
然而,相當重要與關鍵的事情是:三位演員在敘事與鋪演這段充滿悲劇意識的悲劇時,也是非常梅耶荷德式的。她/他們非常意識到:免於酖於情感的運用表演於此場景中;而是不斷以一種惑問、質疑或者辯護性的身體敘事,讓舞台上的觀點出神入化的深入淺出。這不免讓我們回想起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說故事的人》一書中,描述說故事與記憶關係時,傳神地說出故事是在一種有與無之間出入時,最能印於聽者的記憶中。「它要求一種愈來愈希有的鬆懈狀態。」班雅明說。而這鬆懈狀態,恰是本劇的三位演員能在《為什麼?》一劇中,提出如此震撼人心故事的重要核心。亦即,事件何等肅殺與沉重;表演者的觀點卻進出其間。這是「鬆懈狀態」達成共鳴與疏離雙向交錯的真諦。
空的空間中,有一睹黑幕處於後方中間。就此隔開後方的隱蔽空間與前方的劇場空間。在劇場空間,也就是美學空間中,演員同時具備兩種身分:一方面就是活在我們眼前的她/他們自己;另一方面,卻有另一種身分,經常性地融入與抽離舞台,帶領我們進入遙遠的時空中。因此,來到《為什麼?》這齣戲的觀眾們,在七十分鐘的觀劇過程中,非常感受到:自身就坐在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場的座席上;卻又不斷回到蘇聯革命後的莫斯科,紅旗覆蓋著血腥的廣場,以及史達林假社會主義之名所建構的獨裁統治。這齣戲,時而讓觀眾從現實的時空,鑲崁進戲劇所創造的歷史時空;時而,又恰好逆反。這辯證性的時空流動,因為演員的準確性,達成表面上似乎沒在演戲,深層卻大展表演功力的自然而然與無為而為,這也是梅耶荷德「生物力學表演法」(Biomechanics)在展現演員與觀眾關係時,從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ergeyevich Stanislavski)心理寫實主義中脫身,重新建構「觀」與「演」對話關係的場域。所以,這是關乎戲劇表現以及表現背後撐起革命異化論的一場戲劇。
如果說,記憶與想像也是劇場相互鑲崁的兩項元素。《為什麼?》一劇的問號本身,恰恰落在劇開始時的大提問中。為什麼需要戲劇?作者以長達半個世紀以上參與劇場,創造無限簡樸而高超論述,並跨文化領域戲劇創作,所達成的歸零提問,恰是當頭棒喝。我們於是進入劇終時,戲劇與「真理」的提問中。作者透過演員的身體說:世上只有你的真理,我的真理與真理本身。這明明要在探討左翼革命後的共產暴力的戲中,刻意避開有「我們」的真理這件事。「我們」是社會主義命題成立的根基。如今,這根基跟隨著梅耶荷德事件,被連根拔起。這又讓我們重新省視看這齣戲時,梅耶荷德既是時空彼岸中、蘇聯革命的一項記憶,卻也同時,經由對於記憶的想像,讓我們和當下的、時空此岸的梅耶荷德謀了面。我們與社會主義革命,有共同的真理嗎?梅耶荷德和當下的我們,只有你的真理、我的真理?那我們共同的真理何在?這些提問,既是想像的,也同時是記憶的。只不過,兩者不是一體的,而是交錯在我們身體與意識中的兩件事。它們也互相提問。
所以,戲劇能改造世界嗎?問這問題前,首先要問為什麼需要戲劇?問號恰落在這個根本提問上。通過這提問,劇場將不僅僅是一面反映人性的鏡子,而是驅使我們去穿越的一面鏡子。
《為什麼?》
演出|巴黎北方劇院、彼得‧布魯克
時間|2019/10/20 14: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