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鈴木忠志曾在《文化就是身體》中談到「貧窮空間」裡的劇場演出,使得那些大劇院內藉由「現代化」道具技術所創造的幻影,盡皆失效,因而,表演必須重新回到「本身肉體所湧現出的動物性能源」思考和創造;他將劇場比擬為「觸覺式的空間」,在其中,總是演出者和觀眾共同的呼吸和屏息。
如同早稻田小劇場,或者後來的利賀村山屋之於鈴木忠志,台北廢墟建築學院(位在西門町偏僻巷弄內一幢荒棄建築)之於這次《身體平台》的策展人謝東寧,或幾位創作者如陳柏廷、林宜瑾、姚尚德來說,或就是透過形式空間上的返簡歸零,試圖回到身體,回到演出者的肉體所能湧現出,以至回到劇場裡,演出者和所有觀眾們的一次肉搏。
三齣演出,以樓層為界。入口處橋懸花道般的木頭棧道,連接進入樓面第一層,陳柏廷的《竹藪中》,充滿儀式性的演出空間:觀眾分坐左右,牆角堆積有泥土,過道兩側和牆面孔隙間是搖晃不已的燭火,機械聲響中落下之鐵捲門,突顯、營造出的封閉感、密林的神祕性,或是在演出過程中換置的燈光色片。結合上包括鈴木忠志訓練、日本傳統舞俑等身體風格、身體文法,改編、呈現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故事。
到了二樓以上林宜瑾舞作《終》,演出和畫外聲響、光線始在樓層和樓層之間孔洞穿越,觀眾也得以在廢墟建築內部自由移動。舞者陳韻如手執盞燈,與身兼鼓手和角色的Coordt Linke在畫滿死亡暗示之人形輪廓的空間內,捕捉、搶奪著陰影和光源。
直到最高一層《驅。殼》,姚尚德在三溫暖般的木造密室內,僅著一件輕便雨衣,在堪可轉身的狹小走道內,呈現牙痛、嘔吐、口渴、排洩等身體症狀,進而以近乎裸裎之軀,近身與觀眾互動、刺探、挑釁。表演過程也一路從頂層移動、摔跌,以至回到一樓,甚而建築物室外的公共道路、防火巷深處。
謝東寧在策展文中提到,最初一個 (一如「動物性能源vs.非動物性能源」) 問題:「劇場,可不可以擺脫過多現代化的束縛,返回本質性的身體存在?」然而,在如此形式「軀殼」上的創作實驗、實踐中,是否呈現了其所謂「本質性的身體存在」的思考「肉身」和「內裡」,卻成為另一個問題。
形似跨界跨域的展演中,三齣作品首先就仍維持在既有的文類如戲劇、舞蹈、默劇的邊界範疇內。其次,身體的存在,以至身體和空間的關係,也未能突破既有的環境劇場已多所實驗過的(以台灣近期表演為例,就有去年下半年周書毅團隊分別以同一支舞作《1875拉威爾與波麗露》在不同表演場域之間的移動、變形的「舞蹈旅行」計劃,和同一公共空間北美館內發生、延異之作品《重演》)。
分別而論,《竹藪中》一齣在跨文化的身體實驗中,缺少更為細緻的文本轉譯工作,致使演出的基本調性、詮釋上出現問題;或無法進一步藉由儀式化、風格化的過程創造出動作「文法」。而《終》一齣的舞者陳韻如,在其上一齣個人獨舞作品《Playback》中,以「背」為題,較《終》之齣更為簡約、準確的提供了身體狀態的不同觀看視點。《驅。殼》則因無法將動作元素發展為敘事(或非敘事作為某種敘述上之策略),動作因之僅只在動作的初始萌芽階段,而無法像是比如伊歐涅斯柯(Eugne Ionesco)的荒謬劇《課堂驚魂》(The Lesson)中,藉由重覆性的牙痛病症,逼現角色的「本質性的身體存在」和境遇象徵。
我仍然想起,鈴木曾提到,現代社會中對於個人或他者身體的戮害的犯罪性問題,係緣於資訊社會下,對身體所感、同感的喪失,造成了「支離破碎的生活」;同樣謝東寧在此次策展中,也特別意識到現代科技生活與身體在場/缺席之間的弔詭:「各種模擬身體運作的科技產品與網路世界,亦不斷取代身體性的感受存在,剝奪了人與人、人與群體的身體『在場』presence交流。」身體支離破碎,成為亟待被展開的問題領域;而劇場在此或能提供我們感受、感知、甚而重組的空間場域,然而問題仍然是:形式軀殼之實驗或易,肉身的拾回實屬艱難。如何在邊界法則內外,以身試法,《身體平台》上,畢竟終於擺出了一個提問的姿勢,然而接下來創作者所需面對的近身肉搏,呼吸和屏息,才正將開始。
《身體平台》
演出|莫比斯圓環公社╳謝東寧策展
時間|2012/02/11 18:30
地點|台北市忠泰廢墟建築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