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11 19:30
創作者並非世界的掌控者,而是先死心塌地接受世界存在著種種不自由的前提,再把這種不自由當作「有趣」的因素……無論影片的目的有多麼崇高,拍攝之前便先有結論就不能稱為紀錄片。拍攝本身就是發現,揚棄口號和意識型態,才是拍攝紀錄片的方法。
──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
針砭社會時事、反映世界現況的劇場型態早已不限於真人演出,此次由偶戲藝術家楊輝與瑞士洛桑劇院共同製作的《牛仔褲》,省思新自由主義時代下的全球化景況,以看似日常平凡的牛仔褲為創作發想起點:表面上牛仔褲商品前人人平等,但製作牛仔褲過程的背後卻充斥階級分明、公義失衡的剝削經濟。如此極富批判性的切入視角,必須用偶來呈現的理由為何?或者反過來思考,該如何藉由偶戲本質,讓這樣的題材能夠說得獨特、講得高妙?
為了加強直接控訴的批判力道,全戲著眼於角色水深火熱的生活困境,將戲劇衝突建構在環境對角色的壓制。劇中不同角色以真人或偶演出,主線相當簡單,講述一位女孩茉莉(以偶呈現)出走家庭,從鄉村走進城市,來到牛仔褲製作工廠謀生,但工作環境極其壓榨,使她不堪負荷而昏倒,被上司誤以為偷懶,最後黯然離去。劇情發展至此,以一般敘事架構來說,只演完了三分之一,問題才剛剛發生,困境才開始出現,戲卻已然匆匆落幕。角色陷於困境,但卻沒有任何企圖解決或訴諸行動,毫無拒絕、抵抗或掙扎,進而選擇更積極或超脫的主動態勢,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停滯不前的沮喪和無奈,彷彿完全喪失自由意志,一方面無止盡地遭到迫害,另一方面又順理成章地接受迫害,似乎直接象徵人在如此低劣困境下,如傀儡,如戲偶。
即便如此,劇中所呈現出早已放棄治療的角色奴性,並非消磨、受制而趨漸轉化之後的結果,反倒像是種與生俱來的無可迴逆。面對這樣從一而終的角色刻劃,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失去「態度」、徒見「狀態」的樣板原型,不僅使得角色建構單調、薄弱,亦讓戲很難持續延展下去。由於無法立基於敘事,劇情只好轉而一味擴大迫害者之邪惡、加深受迫者之悲情,截然二分的善惡對立塑型了此戲的「通俗劇」架構,但卻又缺乏通俗劇角色推進向上的動力,可能造成劇情只聞悲情而不見悲劇、觀者徒有憐憫而無以同理的窘況,終究恐怕難以引起共鳴。
靈感取材自范立新(Lixin Fan)的紀錄片《歸途列車》(Last Train Home)及米夏.派雷(Micha X. Peled)的《中國正藍─女工哀歌》(China Blue, ce que cache le ‘Made in China’),《牛仔褲》不僅背景和議題呼應前兩作品,敘事架構也帶有類紀錄片的概念。趨近劇末,舞台上後方投影播放真實工廠勞工現身說法的紀錄片段,像是為戲裡存在的一切立下註腳,佐證戲中真實存在,因此整齣戲猶如紀實縮影,好比一部紀錄片般再現實例、實境。然而,敘事手法危險之處即在於此。在故事不完整、角色不立體、辯證空間匱乏的情況下,此戲只是重述、複製一種既存現象,像是依附影片中清楚直白的事件敘述和標語備註而存在,但弔詭的是,透過這些真實影像文字描述,戲中真實度及客觀性得以「確認」,某種程度也偷渡彌補了故事本身的缺陷──不管故事是真是假是好是壞,一切都真實發生且存在著。不過,戲本身仍脈絡、辯證和論述不足,缺乏導向路徑,觀點無以對話,如此一來,不論再怎樣直白的批判,觀者可能都還是立場兩分: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
《牛仔褲》紀錄片劇場風格不僅見於敘事架構中,亦體現在視覺調度上。透過實物、實景投影於舞台側邊架立的兩排屏幕及後上方懸吊的長幕,加上中央旋轉舞台流動,戲中諸多場景轉換,如花草、山水、城市、街道、工廠、辦公室、廁所、佛寺等,宛如電影鏡頭般不斷迅速且豐富地切換(例如,門景投映在屏幕上,當屏幕左右打開即表示門開;前一秒上司在辦公室裡講電話,下一秒變成女孩工廠裡燙熨牛仔褲),令人目不暇給,頓時看似將生活萬象實實在在地引入劇場之中。如此欲將場景透過寫實(realism)傳達真實(reality)、以再現式(representational)取代表現式(presentational)呈現的手法,不僅顯示此戲亟欲擬仿紀錄片一樣寫實的企圖,另一方面,是否也同時揭露創作者永遠無法複製真實的焦慮?矛盾的是,此劇以偶戲呈現,自身就已存在「以假代實」的前提,因此當2D影像與偶和物件兩種異質並置時,愈多寫實影像突現,愈是暴露偶件本身之虛假,也就更加破壞偶戲語彙所建構的真實。於是,寫實景觀將物件定義導向單一,偶戲及物件劇場所特有的開放性亦不復存在,而形成一種詮釋閉鎖狀態。
甚至,更為諷刺的是,此戲以紀實手法重現並批判全球資本主義所包藏的集權體制,但不論其敘事形式或詮釋導向上由於缺乏開放、交流所呈現的單向思考、單一解答,卻隱隱透露其壟斷、強壓思維之下的霸權本質。一如始終噤聲的茉莉,觀眾鮮有選擇、思辨的餘地。
《牛仔褲》
演出|楊輝&瑞士洛桑劇院
時間|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