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不是魔法,看似無中生有,實則以假為真,表面上是提供娛樂的戲法幻術,事實上是仰賴演者與觀者之間默契的表演行為。如同觀賞寫實戲劇一般,觀者必須相信,真實才得以被創造,但比寫實戲劇還要寫實的是,魔術不僅在心中建構真實,也在眼前確立真實;不再是暫時假裝信以為真,而是這真實,真的被確立,所以也就真的存在。
此次松菸Lab新主藝節目之一《Animator》,周瑞祥將魔術帶入了劇場,以「相信」的力量為出發,以誠懇平實、層次豐富的敘事手法,不斷創造奇蹟也創造真實,貼近觀眾,掌握現場頻率,亦掌握作品節奏,整體構作脈動就是一趟扣人心弦、高潮迭起的旅程,然不止於此,還試圖結合戲劇表演。只不過,兩者在未有機且有效編排扣合的情況下,不斷產生斷裂,甚至形成干擾,還不若純粹魔術本身來得精彩。
戲劇部分在剛開場沒多久,就因表演語彙扞格不入,而顯得尷尬。一陣十分戲劇化的背景配樂,讓人期待熱烈而華麗的登場,沒想到幕啓之後,竟開始了一段女孩與碗的互動,喝水、澆水、灑水等肢體展演,像是試圖製造懸念,但這飄忽而寫意的表演形式過於突兀,晦暗而虛無的基調也壓低了氛圍。接續而來的是節目主持人兼製作人的現身,理應是要驅散陰沈、活絡氣氛,但可惜的是,該主持人是在「扮演」主持人,未能即時掌握現場互動,演出現場有不少小朋友,其中一位小朋友特別躁動,不斷地發問、反應,以致於主持人無法招架而選擇忽略,此舉不僅沒有化危機為轉機,反而錯失了在第一時間與觀眾建立默契的時機。因此,開場這十幾分鐘,實在有違一場魔術所需的明亮、開放、歡快,所幸到了魔術師周瑞祥一現身,又將已然流失的現場感給抓了回來,前者的緩慢與雜沓巧妙地烘托出後者的精彩。
魔術師周瑞祥本著誠懇幽默而毫不浮誇的態度,漸漸貼近觀眾,卸除觀眾心防,多半著重分享,而非強調炫技,卻也在他看似平實自然的分享過程中,無縫無瑕地展現奇蹟,令人驚嘆。從一開始的基本款,例如將觀眾的手機變到氣球裡、一堆撲克牌中變出一隻活生生的鴿子,再到像是讀心術般預示未來,例如他從容地講述自己曾做了一個夢,並將這個夢寫在置於台口半空的瓶中箋裡,接著現場隨機挑了一位觀眾,名叫「宇軒」,詭異的是,無論這人的名字、穿著、想到的地方、預期搭乘的交通工具、想做的活動等,都完完全全吻合爾後信中所寫的內容,無不讓人嘖嘖稱奇。
下一段的「恐怖魔術」,驚訝之餘,也增加恐懼,而且越來越危險。他將實實在在的鐵釘一截一截地深插入鼻孔中,卻毫髮無傷;將細線一寸一寸吃下,像是穿入口中,再從眼窟中穿出;穿上五花大綁的瘋人衣,倒吊半空,必須在限定時間內逃脫,否則將會倒頭栽地,時間一步步逼近,氣氛越來越凝重。在這些過程中,不僅凝止氣氛、勒緊呼吸,並且以切身痛楚連結了演者與觀者的感官,觀眾不自覺地接收了眼前困境下所產生的體感,是種不假思索的直覺反射。在現場去道德、去罪惡的前提下,痛覺成了一種展示,就不再只是痛,而是混成了要痛不痛、要真不真的娛樂饗宴。目視著眼前的行刑展演,觀者如我,希望他失誤,也不希望他失誤,希望他真痛,又不希望他流血,混雜了肉體的愉虐,兩種雙重又互斥體感能量的釋放。
接著,周瑞祥讓真實更赤裸地幻化於觀眾眼前。觀眾在某張牌上畫上了一隻魚,隨性將之放入想像成水的牌堆中,漸漸地,那張牌竟如魚兒般「游」了上來,下一刻甚至那副緊握在手中的撲克牌變成了一個魚兒悠游其中的透明盒,魚放入了魚缸中,一條活生生的魚游動著,再次確立眼前現象的真實性。接著又進一步挑戰真實的極限,一邊說著關於一位剩下48小時壽命的癌童最後撐過時限的勵志故事,一邊使觀眾隔著空瓶移動硬幣、取出硬幣,甚至把硬幣扳彎,反抗真實,創造真實,藉由平行敘事以經驗(不論事實或虛構)觀照當下處境,強化了這眼前所創造出來的不可能的真實性。
然而,趨近結尾,周瑞祥卻不斷複述:「魔術不是魔法」,開始破除魔術的幻力,簡易示範魔術是如何無中生有、有中變無,揭露這一切的真實乃建立於魔術師與觀者之間所共構的相信基礎。更進一步地,他帶領觀眾去相信這「相信」的創造力量,指引每人折斷進場時所拿到的樹枝,散發出淡雅的清香,令人眼睛為之一亮。這無形又自然的力量,即是魔術魔法性的存在。於是,魔術發生的場域和狀態從異象進入了日常,從舞台延伸至生活層面,疊合了現實和幻覺。
全場下來,周瑞祥本人就是一個相當好的敘事者,其魔術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敘事層次,附加穿插的戲劇橋段相較顯得舉無輕重。整體從一開始的誠懇、親近,一直到後來的驚喜、驚懼、驚嘆、感動、除魅、回歸等,節奏緊湊,層層迭起,有承有轉,不論個人特質、過程鋪陳、互動建立、話術引導、經歷分享,甚至是故意或巧合、本人或觀眾的現場出錯,廣義來看,都是敘事的一部分,故事在自由流動的展演框架裡,串起了現場的呼吸,由魔術師與觀眾共同訴說、共同完成,共同成了Animator——創造生命、賦予生氣之人。
《Animator》
演出|周瑞祥
時間|2016/12/17 14: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