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白牆將舞臺斜斜地橫隔成前後,彷如展演角色的前臺與後臺,但在舞者環繞走動,中途一度將黑色背面翻轉揭露於觀者,與高牆被數次重新置放位置的種種安排下,敘事與情緒的遊走是不斷流轉中通透而無法稍待喘息的。
由曾志浩扮演的卡拉OK桑與鍵盤手,開啟一連串電音搖滾風的音樂,也主導著整個演出的節奏轉換。前半段的舞者身體涵養著巨大苦痛、煩悶與躁鬱。著學生制服裝、辣妹裝高跟鞋、黑色底褲裸身等不同裝扮的舞者們,有的小小晃動壓抑著慾望,有的大部位移舞動者,逐漸增大增強到每個人都在狂亂的躁動著,一種極度焦慮越晃越苦悶越無處宣洩,堆疊出彷若在地夜店鮮明的巨大孤寂與緊迫感。【1】由辣妹裝扮的舞者領頭,整隊人以極快速又大步的步伐,隨著電音在舞台上縱橫交叉,讓焦躁憤怒感的身體氛圍繼續累積到彷彿要爆炸。另一個段落,舞臺上則同時間發生很多事情,各種敘事混亂而互相交錯著。右側舞臺邊的學生們多對一的霸凌推擠,接著延伸出兩位舞者的互相扭打;同時上舞臺一位舞者,在身旁媽媽裝扮的舞者不斷挑釁、挖苦與酸他的語句質疑下,反覆猶疑又痛苦的不斷想要用身體表達些什麼,但又重複自殘式的拍打自己身體。直到從被霸凌離開後脫去全身衣服的舞者走來,很同理的看著他並試圖擁抱他,最終拿起他自殘拍打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去,啪啪啪啪的聲響大力而急促的迴盪著,令人驚心卻也感動,讓肢體如此誠實地表達著心中的羞愧、憤怒、不安,同情與同在。
而語言與文字彷若刀子,一邊鋒利地劃開血淋淋,一邊在不斷述說的語句互文扭曲變調中,透露出心底渴望被愛的相同心願。例如:一名舞者衝出來拿著大聲公狂罵「幹你娘雞掰」,另一名舞者以行動摀嘴與勒頸地阻止,但他仍一直說著直到聲音變調為「幹你娘我愛?恨?你,我愛你」,耗盡力氣倒下。扭打的舞者其中一人,拿起大聲公重複述說著爸爸有小三與媽媽等待的悲傷故事,過程中繼續扭打的動作讓話語斷斷續續,一種永遠無法好好被聽見的困難與遺憾。在喊著大風吹的歡樂遊戲中,吹的卻是「沒有爸爸或媽媽的人」「被家暴的人」……等題目,隨著題目處境越來越艱難,與出題者站到同一個光圈的舞者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他孤零零一人,繼續慌張的被吹著要跑動。在簡單的吹與不吹遊戲之中,在認同與認異的疏離分別心之中,控訴著龐大社會機制下弱勢族群的真實生活處境。而舞者們在白牆上寫下的白色文字,「你快樂但我不配快樂…」等控訴與吶喊,過程中不易辨識文字與含意。直到結尾,高牆沒有倒下但被平放推至下舞臺,才能看清楚這些文字如牆上的淚光閃閃,就在謝幕的舞者身後。
大量的流行歌曲歡樂地貫穿整個舞作,從父母輩的流行金曲與電影、戲劇主題曲到舞者年紀的流行歌曲,從崔苔菁的《愛神》、蘇芮《一樣的月光》、趙傳《我是一隻小小鳥》、連續劇《飛龍在天》主題曲、張惠妹《Bad Boy》、伍佰《愛你一萬年》到Beyoncé的英文歌曲……等。除了前半段歌曲被穿插在沉重的片段之間,與舞者敘事相互指涉並轉換氛圍外,後半段大量選用快歌則仿若將整個雲門劇場轉變為大型KTV與演唱會。由每位舞者輪流唱著自己選定的流行歌曲,然後以領導與跟隨的劇場活動形式,全部舞者要跟著主唱者做一樣的舞蹈動作。這些動作多半有著較為簡易且易於重複的特色,隨著熟悉歌曲的快速節奏進行變化與重組,身體動律的形式建立並蔓延渲染溢出,整個觀眾席也共感地互動搖擺、拍起節奏來。彷彿一場現代流行音樂祭儀般,無歌不舞而有舞必有歌,舞者們彷彿不要命地用力唱著、用力跳,直到耗盡力氣。
然而,在不斷操演自己肉體與歌聲的盡情發洩下,在中文的、臺語的、英文的流行金曲與觀眾合唱之中,只有極少數含有原住民語的歌曲《我在那邊唱》響起,讓身為漢人的我轉換耳朵與角色,換我要輕輕模仿著唱和。舞作結束於吳元楷清亮乾淨的吉他聲與歌聲之中,和龐大熱鬧的流行歌曲產生強烈對比。舞者們一一站起拿著大聲公,多半說著自己對親人的感謝後,離開舞臺。終於,能輕輕地安靜地肯定地,述說著自己的愛。
布拉瑞揚此次從舞者們深刻的生命故事著手,採用大量相互指涉的音樂肢體與語言符號,運用劇場手法並置、對比甚至反轉意涵,常在幽默荒謬的笑鬧之間,反襯出悲痛與哀傷之強烈。題材雖有原住民脈絡的特殊性,卻也帶著認同情感的普同性,讓觀者總能在共鳴中笑著流淚而哭著歡笑,反思原住民族群所面臨的個人、家族、性別、族群認同展現與抵抗。在清一色男舞者的舞團基底下,無論是自信蹬著高跟鞋做出高技巧舞蹈動作,或是扭著學生制服群透露心底渴望,陰陽同質的扮裝與自我認同之舞蹈展現,似乎也很自然地代言了母系的女性敘事,以承接到舞者自我敘事。然而,我還是不禁期待也疑惑著,是否……
註釋
1、讓我想起之前常來臺合作的法國編舞家克里斯汀.赫佐(Christian Rizzo),其舞作中常呈現法國夜店式頹廢風的晃動鬆散身體質地,的確和臺式夜店身體風格是蠻不同的氛圍。
《#是否》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9/05/24 20:00
地點|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