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唱著歡歌《#是否》憤跳著樂舞
6月
03
2019
#是否(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林峻永、楊人霖)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85次瀏覽
張思菁(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諾大的白牆將舞臺斜斜地橫隔成前後,彷如展演角色的前臺與後臺,但在舞者環繞走動,中途一度將黑色背面翻轉揭露於觀者,與高牆被數次重新置放位置的種種安排下,敘事與情緒的遊走是不斷流轉中通透而無法稍待喘息的。

由曾志浩扮演的卡拉OK桑與鍵盤手,開啟一連串電音搖滾風的音樂,也主導著整個演出的節奏轉換。前半段的舞者身體涵養著巨大苦痛、煩悶與躁鬱。著學生制服裝、辣妹裝高跟鞋、黑色底褲裸身等不同裝扮的舞者們,有的小小晃動壓抑著慾望,有的大部位移舞動者,逐漸增大增強到每個人都在狂亂的躁動著,一種極度焦慮越晃越苦悶越無處宣洩,堆疊出彷若在地夜店鮮明的巨大孤寂與緊迫感。【1】由辣妹裝扮的舞者領頭,整隊人以極快速又大步的步伐,隨著電音在舞台上縱橫交叉,讓焦躁憤怒感的身體氛圍繼續累積到彷彿要爆炸。另一個段落,舞臺上則同時間發生很多事情,各種敘事混亂而互相交錯著。右側舞臺邊的學生們多對一的霸凌推擠,接著延伸出兩位舞者的互相扭打;同時上舞臺一位舞者,在身旁媽媽裝扮的舞者不斷挑釁、挖苦與酸他的語句質疑下,反覆猶疑又痛苦的不斷想要用身體表達些什麼,但又重複自殘式的拍打自己身體。直到從被霸凌離開後脫去全身衣服的舞者走來,很同理的看著他並試圖擁抱他,最終拿起他自殘拍打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去,啪啪啪啪的聲響大力而急促的迴盪著,令人驚心卻也感動,讓肢體如此誠實地表達著心中的羞愧、憤怒、不安,同情與同在。

而語言與文字彷若刀子,一邊鋒利地劃開血淋淋,一邊在不斷述說的語句互文扭曲變調中,透露出心底渴望被愛的相同心願。例如:一名舞者衝出來拿著大聲公狂罵「幹你娘雞掰」,另一名舞者以行動摀嘴與勒頸地阻止,但他仍一直說著直到聲音變調為「幹你娘我愛?恨?你,我愛你」,耗盡力氣倒下。扭打的舞者其中一人,拿起大聲公重複述說著爸爸有小三與媽媽等待的悲傷故事,過程中繼續扭打的動作讓話語斷斷續續,一種永遠無法好好被聽見的困難與遺憾。在喊著大風吹的歡樂遊戲中,吹的卻是「沒有爸爸或媽媽的人」「被家暴的人」……等題目,隨著題目處境越來越艱難,與出題者站到同一個光圈的舞者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他孤零零一人,繼續慌張的被吹著要跑動。在簡單的吹與不吹遊戲之中,在認同與認異的疏離分別心之中,控訴著龐大社會機制下弱勢族群的真實生活處境。而舞者們在白牆上寫下的白色文字,「你快樂但我不配快樂…」等控訴與吶喊,過程中不易辨識文字與含意。直到結尾,高牆沒有倒下但被平放推至下舞臺,才能看清楚這些文字如牆上的淚光閃閃,就在謝幕的舞者身後。

大量的流行歌曲歡樂地貫穿整個舞作,從父母輩的流行金曲與電影、戲劇主題曲到舞者年紀的流行歌曲,從崔苔菁的《愛神》、蘇芮《一樣的月光》、趙傳《我是一隻小小鳥》、連續劇《飛龍在天》主題曲、張惠妹《Bad Boy》、伍佰《愛你一萬年》到Beyoncé的英文歌曲……等。除了前半段歌曲被穿插在沉重的片段之間,與舞者敘事相互指涉並轉換氛圍外,後半段大量選用快歌則仿若將整個雲門劇場轉變為大型KTV與演唱會。由每位舞者輪流唱著自己選定的流行歌曲,然後以領導與跟隨的劇場活動形式,全部舞者要跟著主唱者做一樣的舞蹈動作。這些動作多半有著較為簡易且易於重複的特色,隨著熟悉歌曲的快速節奏進行變化與重組,身體動律的形式建立並蔓延渲染溢出,整個觀眾席也共感地互動搖擺、拍起節奏來。彷彿一場現代流行音樂祭儀般,無歌不舞而有舞必有歌,舞者們彷彿不要命地用力唱著、用力跳,直到耗盡力氣。

然而,在不斷操演自己肉體與歌聲的盡情發洩下,在中文的、臺語的、英文的流行金曲與觀眾合唱之中,只有極少數含有原住民語的歌曲《我在那邊唱》響起,讓身為漢人的我轉換耳朵與角色,換我要輕輕模仿著唱和。舞作結束於吳元楷清亮乾淨的吉他聲與歌聲之中,和龐大熱鬧的流行歌曲產生強烈對比。舞者們一一站起拿著大聲公,多半說著自己對親人的感謝後,離開舞臺。終於,能輕輕地安靜地肯定地,述說著自己的愛。

布拉瑞揚此次從舞者們深刻的生命故事著手,採用大量相互指涉的音樂肢體與語言符號,運用劇場手法並置、對比甚至反轉意涵,常在幽默荒謬的笑鬧之間,反襯出悲痛與哀傷之強烈。題材雖有原住民脈絡的特殊性,卻也帶著認同情感的普同性,讓觀者總能在共鳴中笑著流淚而哭著歡笑,反思原住民族群所面臨的個人、家族、性別、族群認同展現與抵抗。在清一色男舞者的舞團基底下,無論是自信蹬著高跟鞋做出高技巧舞蹈動作,或是扭著學生制服群透露心底渴望,陰陽同質的扮裝與自我認同之舞蹈展現,似乎也很自然地代言了母系的女性敘事,以承接到舞者自我敘事。然而,我還是不禁期待也疑惑著,是否……

註釋

1、讓我想起之前常來臺合作的法國編舞家克里斯汀.赫佐(Christian Rizzo),其舞作中常呈現法國夜店式頹廢風的晃動鬆散身體質地,的確和臺式夜店身體風格是蠻不同的氛圍。

《#是否》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9/05/24 20: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住民高風險家庭比、原住民酒癮相關因子之探討、原住民部落長照問題及家庭失能者研究、族群霸凌等……一篇篇學術文章與論文在小虎隊的「啦啦啦啦,盡情搖擺」(《青蘋果樂園》)歌詞歌聲中一一浮現我的腦海。布拉將冰冷嚴謹的研究文章是否幻化、昇華成舞作傳遞給觀者,而成為他所說的不能沒有想到的問題?(莊國鑫)
5月
31
2019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