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后飲酖,翩然起舞。那一瞬間我恨自己不是男人,多想繼續被她蠱惑,不斷著迷,不斷癡戀。而這齣戲儘管妙處橫生,從編劇到導演皆精采,但它最大的劇場魔力,卻無疑是成就於魏海敏的魅力之上——她一回眸即豔壓全場,一嚶聲就迷醉眾生,我們都想推開安東尼、踢走屋大維,留下自己與女王纏綿,甘願為她窮精蝕骨,在所不惜。
在進劇場之前,一得知演出訊息,就不得不聯想起去年令我大失所望的《水滸108II—忠義堂》,並不免加以比較。兩者同是新編京劇,但我認為,在格局上,與美學的拿捏上,顯然《豔后》略勝一籌,或可說是它恰好掌握了觀眾能夠接受的分寸,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如果說《豔后》是集山珍海味於一盅,費工濃厚、入口即化的煲湯燉品,那麼《水滸》則不啻為大刀闊斧、生吞活剝的沙拉拼盤了。
首演之前,有幸得窺排練情形。當時雖然只聽見寥寥數言,卻立刻能認出編劇紀蔚然的筆跡。而劇中不斷使用「疏離」去疏離「疏離」,到了下半場,蜜莉安總算忍不住抗議「別再疏離了!」,但抗議無效,飾演算命師的老張仍舊搬張椅子佔好位,坐看豔后自裁。這樣的手法在紀蔚然的文本當中並不罕見,或者說那些明說的後設、指涉創作者例如編劇與導演(當蜜莉安唱著:「我愛他五短身材,我愛他其貌不揚」時,我忍不住聯想到本劇導演,也是飾演蜜莉安的演員朱勝麗的夫婿李小平,而噗哧一笑;這無非是創作者之間隱晦的小默契,被觀眾偷偷抓包,不過,我也愛他五短身材,但他絕對不是「其貌不揚」!)、利用「說書人」一角對於「詮釋」與「敘事」的辯論等元素,正是紀蔚然一貫的簽名。
劇中,莎翁與紀蔚然對女王與安東尼久別重逢的不處理,看在習於期待戲劇高潮的觀眾眼中或許有所遺憾,這點,紀蔚然在劇中特別安排了說書人予以點出,像是提醒觀眾,編劇替你留下了玩味的空間,記得自行完成回家作業。全劇看下來,對於後設手法的使用,雖然不免莞爾一笑,但稱不上驚喜連連。不過,我假設較不熟悉這種語言的觀眾,可能會在理解諸如「全知觀點」、「疏離」等專有名詞上有所滯礙,那麼,編劇刻意著墨的後設結構可能就得打折扣了。
而王孟超的舞台設計,在鏡框式舞台內另設一個隨場次更改角度的小舞台,旁邊是懸吊式大幅布幕,而舞台上方眉幕在劇終處甚至降至舞台中央,這樣的做法,則大幅加強了本劇的「疏離」感。
改編西洋經典的新編京劇,策略性地選擇使用這種後設、疏離的手法,我認為是明智之舉,但也必須如履薄冰,因為要是一個不小心玩過頭,很容易就變得不倫不類、不堪入目。而導演為本劇的拿捏,則是恰到好處,多一分,豔后就會流於市井妖姬,創作者真的成了跳樑小丑;少一分,則又會變成硬將西洋故事套入中國聲腔,粗糙摩擦鏗鏘作響,老戲迷難以下嚥,新觀眾哈欠連連。這些程度上幽微的差距,就是導演功力深厚的地方。一如去年看原舞者《迴夢》時,雖然感動不已,卻無法精確地說出原因——我原本以為是自己不夠敏銳、思緒不夠清晰,或者是被情緒沖昏了頭——直到看完《豔后》,方知正是毫無斧鑿之痕的巧妙安排,構築出的「整體」使人心動。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不過,雖然「整體」叫人迷醉,我仍必須將自己對本劇音樂的偏愛,特別記下來:文武場和弦樂完全不露痕跡的融合,叫人心醉神馳,可以說是一個新的音樂型態,將弦樂、文武場和合唱融為一體,而音樂上恪守原則,並沒有因原著地點(羅馬、埃及)而見獵心喜、濫用異國元素,而是創作出了專屬於本劇,不卑不亢、恰如其分的音樂。我對聲腔不夠了解,不敢妄加評論聲腔的部分,但是本劇的音樂實在令人印象深刻,不得不力讚之。不過,於3/31下午場次中,麥克風似乎出了點問題,盛鑑和溫宇航兩位演員的聲音都是悶的,而刀馬旦富爾維雅的一段連打帶唱,聽來更是上氣不接下氣,為本劇聲音效果上的璞玉微瑕。(這點,不知道後來的演出有沒有改善?)
不曉得有多少觀眾和我一樣,步出劇場,腦海中縈繞的並非手法、並非劇情、並非音樂,而是幾句幽幽喟嘆——「對於家國未曾有誤,對於愛情從不踟躕……是對?是錯?留給別人去說……」女王在她裙後拋下嘆息,翩翩起舞,她的一顰一笑、捧心蹙眉,都落了一地,而我們只恨一人就兩顆眼珠,不夠好好看她、牢牢記下這最後一面。幕啟前,我們以為是來看女伶小丑戲弄人生;幕落下,我們卻甘心成為她款款身影下的卑微小丑。這,是不是就是劇名真正的用意呢?
《豔后和她的小丑們》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2/03/3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