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劇場,立即映入眼簾的,是舞台上巨型的血紅色裝置:中央的菱形體如同心臟,四周如三角體切面的尖銳長型結構,如同血管一般相互連接,有稜有角地包圍著心臟,結構起舞台的方框空間。強烈的視覺圖像不僅為舞作構築出壓迫感,也創造了衝突的雙重性—血淋淋、炙熱、高溫,同時又節制、嚴謹與不苟言笑。
雙重性也發生在舞者的配置與動作質地差異:穿著紅色連身緊身褲的舞者,以線條、角度、動力為主的動作,在裝置空間中的X走道上井然有序地變換位置,他們令我想到了Paul Taylor—1960年代的美國現代舞編舞家,那優雅、流暢、敏捷、調度得宜並注重一致性的群舞,以及融合芭蕾與現代舞的動作語彙。然而,《Mr. R 2.0-烏托邦》與喜好塑造鮮明角色的Paul Taylor不同的是,紅衣舞者們總是面無表情、一起行動,好似一個個都沒有個性、沒有喜好、沒有思考也沒有判斷力,但只要他們聚在一塊,便形成了巨大的集體壓力。
在集體群眾的另外一端,則是孤身一人身著白衣、頭戴紅色兔子面具的兔子先生。對比紅衣舞者的敏捷迅速,兔子先生的動作是遲疑的、不確定的、含糊的;他總是觀望著紅衣群體,時而抱頭糾結、時而如傀儡木偶、時而抽搐崩潰,有時穿著白色長型披風,如同國王般在自己的國度裡吶喊,有時則穿著紅衣舞者身上也有的透明裝飾,在舞台中央如狂舞。雖然兔子先生從來沒有加入紅色舞者群中,他的遲疑便是其面對群眾的態度,然而,在不知不覺當中,兔子先生的身上或許早就被植入群眾某一部分的特性,而無法擺脫,畢竟從眾常常不是來自清明的選擇,而是下意識的生存本能。有時兔子先生舉起雙手、擺好姿勢迎接帶著拳擊手套的紅衣舞者們,準備一決高下,但兩方還未真的戰鬥,兔子先生卻又怯戰了。也許能打垮個體意識的,從不是裝飾性的花拳繡腿,就只是實在的人數多寡、輸人又輸陣了而已。
紅色與白色之間具有相互拉鋸的雙重性,成人與兒童之間也有:在兔子先生首次出場的獨舞後,小小兔子先生則隨著紅衣舞者出場,並如同操偶一般被隨意擺弄,好似一出生就無法擺脫被社會結構制約的命運。某個片刻,舞者位置一換,操控與被操控的權力關係便瞬間倒轉,倒在地上的紅衣舞者們臣服於站立著的小小兔子先生,壓迫、控制的遊戲規則依然沒變,紅衣舞者們與小小兔子先生仍舊活在群體的規訓中,而無法逃離集體對個體的制約。在此,孩童並不作為天真與童心的象徵,而是創作者對龐大社會結構悲觀的縮影,即便是不懂世事的小兒,都已自動被群體規則所馴服,自小便深陷於操控—被操控的二元關係中。
在如此悲觀的觀點下,不禁令人想問,個體的能動性何在?從兔子先生的角色看來,創作者彷彿認為:遲疑,是個體在面對巨大社會結構時,唯一能保留主體性的方式;遲遲不加入、猶疑、反覆檢視、不下決定、逃跑,便是創作者用以抗拒體制對個人主體性的收編。於是,抵抗似乎還是有可能的,只要兔子先生繼續消極下去、繼續遲疑下去,紅衣舞者們也終究拿他沒轍。然而,此遲疑的姿態在《Mr. R 2.0-烏托邦》的模塑,僅止於「在龐大結構下無聲吶喊、糾結於心、至多發出神經質的窸窣氣息聲並無力還擊」【1】,而未見到兔子先生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下,所可能產生的各種卻步與拉扯。兔子先生,或一般俗稱「魯蛇」(Loser),無論是他的無能或猶疑,應會因面臨到不同的群體狀況,而發生更加細緻的個人內心小劇場,因此產生出更多外在狀態的表演層次分別。
換言之,我更期待看到的是:消極與遲疑,如何具有更多立體、豐富的面貌,以作為對崇尚積極、快速、主動等現代社會價值的反動力量。畢竟,魯蛇所建立的烏托邦世界,很可能比從眾的溫拿(Winner)來得更加真實與懇切,而兔子先生的游移不定,或有潛力開展出無法被紅衣舞者們吞噬的一方天地,也將在操控—被操控的既定規則外,脫逃出另一種生存的樣態,屆時,或許我們便更能清晰地看見,創作者心中那烏托邦的具體模樣。
註釋
1、見樊香君,〈深陷烏托邦的泥淖《Mr. R2.0-烏托邦》〉,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7691》。
《Mr. R 2.0-烏托邦》
演出|體相舞蹈劇場
時間|2016/09/03 19:30
地點|新北市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