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王:小子,你把我叫做「傻子」嗎?
傻子:你把你那許多頭銜全送了人,只留下這一個;那是你從娘肚子裡帶來的。【1】
就戲劇的角度來看,一則淒慘無比的故事,不見得能構成一齣好的悲劇。以莎士比亞鉅作《李爾王》為例,全篇雖充斥著暴力、背叛、敗德、血腥,但其真正的悲劇性並不在於此,而是,如同古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透過權位及處境的顛覆,在一無所有之際,角色仍全力維護僅存的人性尊嚴,最後流露一點對於生命的醒悟,進而延展出個人與命運、自然與文明之間的辯證。此次,法國亞維農藝術總監歐利維耶・畢(Olivier Py)重新翻譯、演繹《李爾王》,製作中所著重的詮釋面向,並非訴諸於悲情而揮霍血淚,亦非往浪漫主義方向走去而彰顯單一個體之壯烈情操,反之,分散了情感,卸除了假扮,附加了自嘲,直白而冷冽,隱隱表露萬物皆無的空性,將其悲劇本質推至另一格局。
一開場,舞台上有桌、櫃、鋼琴、梳妝檯、背景隔板、數支斜吊半空的日光燈管等家中內景雛形零件,以及其它毫無遮蔽的劇場機關,將李爾家庭及其所代表的王族體制的建/虛構性,即刻曝露於觀眾眼前。沒有實景實物,場地及道具以簡約的視覺物件和狀態表徵,白紙象徵輿圖、高低象徵權位,符碼匯集一台,勉強組構秩序,整個拼合、拆解的過程,直映觀眾眼簾。不費心營造貴族氣息,未注重人物關係,打鬥借位粗糙,有意或無意地凸顯了其假扮成分,卸去了誘導觀眾入情於戲的基礎,加上多次台詞指涉,揭示了「世界即舞台」的劇場觀及宇宙觀。面對眾人言詞堆砌、濫用,小女兒珂黛莉亞不只緘默,還刻意戴上了口罩,強化象徵了抵抗矯飾群聲、拒絕語言附庸的立場。與此呼應的,是自始至終置於舞台後方背幕前,由白熾的日光燈管架組而成的文字:「你的沈默是一具戰爭機器」(Ton silence est une machine de geurre),不僅點明了珂黛莉亞的沈默埋下後續人禍的因子,擴大了全劇政治面向,也等於明言並驅散了劇情懸念,又在刺眼光源令人難以久視的情況下,更加打斷觀眾專注及舞台幻覺。種種除魅,使得觀演之間若即又若離,目睹了眼前人倫悲劇的發生,也洞悉了百態萬象的虛設。
隨著劇情開展,場景偶見擺設移轉,但並未大幅度變換,仍處同一場域,演員們行走、言說,表明(或不特別表明)地點所在,敘事側重當下劇場文本流動的連續性,時而造成戲劇文本情境的斷裂,因此可見彼景的道具如紙屑,仍遺留在此景地上,或者一場景正在進行的當下,同時進行換景,毫無顧忌干擾與否,甚至此戲詮釋邏輯之下,干擾成了必需。特別是當場景進入荒野時,當前景仍在發生,後景轉換也在發生,原本地面被拆解成諸多小平台,一一搬走,裸現沙土,暴露於觀眾眼中的,不只是荒野成形的過程,亦是整體秩序瓦解的過程。一邊成形,一邊解體,隱約道出變與不變共時並存的宇宙常理。戲中的家庭價值、國家體制、文明禮教逐一崩壞,場上一邊是餐桌上狼吞虎嚥,地面一片狼藉,親人相辱相殘,挖眼潑尿,另一邊是荒野間的李爾、傻子們赤身裸體,童言瘋語,邏輯顛三倒四,君王霸權徹底翻轉。兩兩場景相互呼應對映,景觀失序,語言失能,野性召喚,理性退位,和諧的鋼琴樂音還原成無調的敲擊聲響,形象與行為、視覺與聽覺皆進入原始,交構一片蒼涼廣袤的末世景象。
此般原始意象,並不溺於擁抱毀滅的傷感,而更藉由笑看人間百般謬誤,將人世超脫理性、語言、邏輯、體制等文明束縛,重回初始原貌;是破壞,亦是歸返,像是即將步入貝克特戲劇世界的前站。李爾、傻子等人們,如《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中的雙人重影,在哪都是也哪都不是的中介地帶遊蕩、等待,而演出中的李爾也重複地說著:「我等。」甚至當眾角色瀕死之際,肉身皆落入沙土,時而緩緩深陷,時而倏地跳進,有那麼一刻的狀態,讓人像是看到了《快樂時光》(Happy Days)中那位禁錮於土堆中的女人,動彈不得也喋喋不休,唯一可確認的是人生而等死的可能。劇末,隨著時間流逝,不論世間殺戮爭鬥、言語機鋒如何不斷,終局此刻,所有角色,歸於塵土;所有言語,歸於靜;所有悲喜,歸於零。舞台一隅,看板上斗大的螢光字樣RIEN,法語的「無」,似乎已然道盡了一切。
此版《李爾王》,以李爾王的劇情為開端,衍生出一場莎士比亞、布萊希特、貝克特與導演歐利維耶・畢四人之間的對話,看似和聲共謀,實則相互拉鋸,自身即為一個衝突不斷又不斷交融的矛盾體。悲劇冷調,笑中帶哀,層層迭起,處處痕跡,時時提醒,連最後的空無所可能凝聚的張力也不留餘地,瞬間驅散,即刻打醒,提升至另一層後設悲喜劇的格局。觀眾始終處於旁觀地位,哀悼劇中情境的悲痛,也歡慶萬物崩解過後的重生,不喜不悲,亦喜亦悲,如此無以定義亦無從反應的向度,謂之荒謬,謂之生命,謂之常道。
註釋
1、第一幕第四景,譯文摘錄自方平譯本,木馬出版社。
《李爾王》
演出|歐利維耶‧畢
時間|2016/03/2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