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焉在此?《李爾王》的戰爭機械學與衣櫃知識學
3月
23
2016
李爾王(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89次瀏覽
王寶祥(特約評論人)

開幕前就看到偌大的螢光標語,隨劇情開展大剌剌的在背景不停閃爍:Ton Silence Est Une Machine de Guerre(你的沉默是戰爭機器),還沒聽到這句台詞就多少知道這應該是個 「妳」,因為李爾王的小女兒珂黛莉亞的沉默,從未說出原劇的「無」 (”nothing”,法文 rien,舞台上另個明顯的螢光標記),來回應父王要求的奉承,而根本是用做的:從頭到尾無語,雙脣彌封(傻子代言),用肢體語言,而且還是芭蕾,來表達「愛已實踐,多說無益」(love, and be silent)的一貫立場。其實若要守候這句,還真得熬一段時間才會在李爾獨白中猛然聽見,因為這句根本非出自莎士比亞的筆下, 而是導演兼翻譯的歐利維耶‧畢 (Olivier Py) 自行創作。

畢氏大膽悖離莎劇製作的不成文準則:可刪不可添,一方面重新翻譯法文譯本,一方面又添加不少自行創作的台詞,甘冒大不韙地打破成規,硬是要給觀眾屬於我們時代,更屬於法國的莎士比亞。畢氏想必是波蘭戲劇學者楊考特(Jan Kott)的信徒,勵行他所提倡的「莎翁活在當代」主張(“Shakespeare, Our Contemporary,” 1964)。考特因其身為猶太人及幡然反共的東歐政治背景,力倡將莎劇歷史化、哲學化;別出心裁將《李爾王》與四百年後的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 的《了局》(Endgame, 1958)相較量,從而引發英國導演彼得布魯克 (Peter Brook) 的興趣,與保羅.史高菲(Paul Scofield) 合作,創造經典的《李爾王》製作 (1971),探討千禧末世來臨的存在荒蕪。那麼畢氏尋找的「我們的李爾」在此到底在哪?

當然這是位法國李爾王。法國觀點對《李爾王》相當重要,因為劇中的蘇格蘭公主嫁給了不嫌棄她身無分文的法國國王,成為法國皇后,率軍反攻。所以《李爾王》算是寫法國親家公的故事。一度是英國女婿的法國作曲家白遼士(Hector Berlioz)也一直想將其譜寫成歌劇,終究只完成一首序曲(Le roi Lear)。再者,最驚人的編排莫過於將關鍵角色珂黛莉亞化為芭蕾舞孃,所有台詞刪除,全劇不語。雖然畢氏在節目簡介聲稱這是體現維根斯坦的語言懷疑哲學,但經常執導歌劇的他,想必熟悉法國十九世紀劃時代的浪漫主義大歌劇(grand opera),奧貝爾 (Daniel Auber)的《波狄希啞女》(La Muette de Portici, 1828),裡頭的女主角並非花腔女高音扮演,而是不出聲的芭蕾舞蹈家,她受欺凌的沉默終引發抗暴。么女珂黛莉亞在畢氏製作的徹底沉默,代表浪漫巴黎的想像欺凌式地終結:視覺法式浪漫聚焦在浪漫芭蕾的蓬裙,但芭蕾舞孃嘴上封膠,蓬蓬裙竟由傻子不倫不類地穿上;聽覺則聚焦在現代鋼琴,象徵浪漫時期巴黎的蕭邦,但夜曲僅偶而飄香,多數時刻鋼琴被當成打擊樂器,敲出尖銳的不和諧,服務的是瘋狂戰爭,而非浪漫愛情。

如同噤聲的小公主,一座失聲鋼琴只是用來緬懷不復在的美好,視覺暫留僅是所謂「死亡提醒」(memento mori)。當然,還有劇中「瘋狂」的主題,在法文形容詞是fou,而名詞 le fou 恰好就是 the fool,李爾王的弄臣,一字無須更動,便點出連結:主子比奴才更瘋更傻,其實只是命運的弄臣,活在瘋子帶領瞎子的年代。若以此脈絡觀之,畢氏遵循六○年代以降的西方傳統,欲提升李爾王「家庭人倫悲劇」的層次,進入全人類語言溝通倫理的「仁倫」崩壞層次。

舞台中心意象的天坑可說是順著楊考特在貝克特與莎士比亞皆窺見的人類「歷史的畚箕」(dustbin of history)的顯形,凡人一如垃圾,皆終將化為一掬塵土。如同艾略特(T. S. Eliot)在〈荒原〉中說道:一掬塵土現恐懼(I’ll show you fear in a handful of dust)。開始是蘇格蘭王國皇宮的宮殿腳下,拆開一片片腳手板,顯現的是一片荒原,靜待人們從爭權奪利的高處下台,從捉對廝殺的戰場下台,無一倖免地踏入塵土,無一倖免地一一墜入同樣的坑洞,不管你是好人壞人,死亡黑洞是最公平的終極等化器。也許是因為二十世紀至今,戰爭機器不斷地運轉,從未停歇,《李爾王》著名的暴風雨場景(storm scene)根本不需要風雨交加的舞台視覺特效或音效,機械式的工業噪音就足以凸顯工具化理性的科技掛帥,及其所衍生的戰爭暴力。反正戰爭本身就是人類可製造的最大的逆天風暴(如美國波灣戰爭所謂『沙漠風暴』(Desert Storm)),縱天地不仁,人類自為芻狗(畢氏似乎保留了所有原劇提到的人與禽獸幾希指涉),挖洞給自己跳,也該自我檢討。結局全面性的死亡毀滅,雖然起頭也有些像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Don Giovanni)結尾,石食客將唐璜一把拉入地獄的詩篇正義場景,但當好人壞人都不斷墜入同個通道,觀眾席開始聽見的突梯笑聲,漸轉為緊張與沉默,似乎陷入《李爾王》戲劇製作的另一主要母題:虛無。

但畢氏終究無法安於已成俗套的世紀末的虛無終結,按捺不住站出來發聲,對於當代劇場放聲自己添加的控訴:世道如此,詩人還有何用?詩人無用論,不禁令人憶起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Adorno)夸言「在奥斯威茲集中營後還寫詩是野蠻行徑」兩者有何異同?身為猶太人的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寫在納粹大屠殺才漸漸昭告於世的二次大戰後,對於歐洲智識份子從世紀末的語言懷疑論,演進至此,滿懷悲憤與絕望。時隔一甲子,畢氏的當代李爾在去年(2015)夏天的亞維儂首演,不出半年就發生巴黎貝塔克蘭劇院恐攻慘案,而今看到一群蒙面迷彩服的隊伍在劇院裡開槍,而且明顯是刻意擴大音量,心驚膽顫之餘,亦無須聲稱這是先知藝術家的預言,因為語言信賴瓦解的時代,瘋子領瞎子的時代,全面性崩壞一直是現在進行式。之前看到莫斯科劇院人質事件,如今看到巴黎貝塔克蘭,在如此不確定的年代,高喊「詩人何用!」,與其說是延續六十年前阿多諾的擲筆高歎,還不如說更像桑塔格(Susan Sontag)於1993年親赴烽火中的塞拉耶佛演出貝克特《等待果陀》,高呼「戰火中高喊劇場來吧!」(cry theatre in the fire)。看似書空咄咄,忿忿不平,卻也凸顯劇場媒合彼此對話的重要性,抗議質疑亦是溝通的一種,尋求在絕望中萌生希望。

若說圓形天坑是《李爾王》裡人人想避免,卻禁不住順著戰爭機器往死裡跳的自掘墳墓,長方衣櫥則是末世最後的避難所,亂世避居的活命出口。一個不算空間的「非常空間」(non-place):一開始被壞公主用來扔進忤逆的弄臣當監牢,後來被放逐的艾德加用作棲身之所,接著化身整個朝廷皆可容身的收容所。這樣褪去掛衣功能,莫以名之,又皆可名之的「多功能」空間,可小、可大,可禁錮,可解放,是光明中的黑暗,是黑暗中的光明。其實就是無所不在的戰爭機器,所擠壓出的人類遁形所在,給摧毀殆盡的烏托邦預留方寸的出口想像空間。這樣的「衣櫃」功能其實頗雷同酷兒理論先驅大師賽菊克(Eve Sedgwick)在影響力深遠的《衣櫃知識學》(Epistemology of the Closet, 1990)中所形容的「衣櫃」:因被強迫性異性戀主流論述所擠壓而遁入,不敢出櫃的性向認同,且不侷限於同志。賽菊克企圖消弭性向二分法,就像畢氏企圖抹去純以善惡論人的簡易二分法,開闢新的逃逸路線,創造新的模糊生存空間。要降低觀眾因淚水而認同受迫之「好人」, 如艾德加和珂黛莉亞,就必須防潰堤於未然。畢氏由而刪減,或是低調處理原劇精采的李爾王與小公主的父女重逢,以及大臣與長子艾德加的父子重逢(未相認)戲碼。即使隱身為可憐湯姆的艾德加帶領全盲老父行至多佛海峽的場景細膩依舊:交錯兩把椅子製造前行的錯覺,而鋼琴終於停止配合戰爭機器的疲勞轟炸,重複摩娑蕭邦《練習曲》前幾個冷清悽慘的單音,不忍向前,因為再一個音符,如同盲父再多走一步,就將牽動如狂瀑直洩的奔騰十六分音符,將老父墜入萬劫不復的深崖。然而,一方面要降溫情感認同,另方面亦要加碼理性思考:演員對著觀眾高喊,遁入觀眾「取暖」,從觀眾席內出入,加上開頭在高台表演對李爾孺慕之情,彷彿政治競選政見演說,以及舞台上宣告式的關鍵字標語,不斷穿插的歌舞秀,這種種都再再顯示畢式舞台亦是布萊希特舞台。布萊希特(Brecht)的史詩劇場可歌,但不可泣:毫不遮掩地企圖說教,擅用歌舞入味,製造疏離效果,夾帶說教訊息。於是台上各式各樣短歌,從諷刺英國女王的打油詩,到耳熟能詳的《兩隻老虎》,不時游擊突襲悲劇架構,刻意打散容易堆積的悲戚氛圍。

《李爾王》結局的荒蕪虛空,歷來為不同世代所詬病,例如復辟時期就曾經出現英國桂冠詩人泰特(Nahum Tate)自行將悲劇結尾改成團圓喜劇,以配合十七世紀末啟蒙思潮逐漸抬頭的理性氛圍。原結局最後的兩句,大臣肯特欲追隨主子赴死,亞伯尼公爵則喟嘆不得不「遵從」「悲情時代的重擔」,都呈現史詩劇場無法消化的過度消極。畢氏選擇在至情至悲的結局高點,加碼對觀眾直接高呼詩人何用的口號,擊破逐漸僵化的悲情舒適圈,藉以撩撥劇場作為社會變遷動力的反思契機。

1964年,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出現了楊考特,寫出影響後來半世紀的 《莎翁活在當代》,今年 2016 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紀念,亞維儂藝術節總監歐利維耶.畢於周年前夕,刻意在亞維儂教皇城(Palais des Papes),這一度是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權力中樞,搬演重新詮釋的《李爾王》。跳脫文本即傑作,傑作即神聖的典律枷鎖,畢氏恣意發揮對當代劇場的反思,多次出現「劇場」(le théâtre)一詞,但其實這不曾出現在《李爾王》,劇本只出現一次「舞台」(stage),而「劇場」一詞,比起「舞台」,根本鮮少出現在莎劇中,畢氏卻多次引用,先是說劇場「貧乏」(pauvre,葛羅托斯基?),最後又歎詩人何用?展現藉由《李爾王》的語言批判,亟於思索劇場語彙的新可能,集合楊考特/貝克特的存在主義,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甚至美國克魯格(Barbara Kruger)(標語化的『你的沉默是戰爭機器』聽來像是對克魯格的『你的身體是個戰場』(Your Body is a Battleground)致敬)的觀念藝術,進行彼此對話,對已成神聖經典的莎翁指指點點。此種不停歇的互文指涉,才是供給讓莎劇表演開枝散葉的活水源頭。不到一年內國內看到兩個《李爾王》改編,眼見西方劇場愈來愈東方,愈抽象寫意;而東方劇場愈西方,愈具象寫實。挪用李爾王最後一句,吾人是否「活得久」(live so long)在未定之天,但「未見如此多」(never see so much),以莎劇演繹的蓬勃大觀而言,誠哉斯言。

《李爾王》

演出|歐利維耶‧畢
時間|2016/03/2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李爾王》製作中所著重的詮釋面向,並非訴諸於悲情而揮霍血淚,亦非往浪漫主義方向走去而彰顯單一個體之壯烈情操,反之,分散了情感,卸除了假扮,附加了自嘲,直白而冷冽,隱隱表露萬物皆無的空性,將其悲劇本質推至另一格局。(吳政翰)
3月
25
2016
台詞保留了原著中無邊無際的長度,但是在你昏昏欲睡之際,振奮人心的髒話與大量裸露胴體直擊觀眾神經,荒誕的舞台設計、誇張的肢體動作讓角色戲劇性十足,帶領觀眾更輕易地以第三者之姿遠距離看著整場鬧劇誕生。(賴妍延)
3月
22
2016
佔據整面背牆的燈管大字轟然亮起:「你的沈默是一具戰爭機器」,白話翻譯過來,就是指每個人的默不作聲,導致了戰爭。這面標語不但成為全劇的醒目背景,遙遙回應著二戰後流傳的Martin Niemöller牧師的詩行:「一開始他們來抓猶太人。我沒吭聲因為我不是猶太人。……」(鴻鴻)
3月
21
2016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