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做沈默的同謀《李爾王》
3月
21
2016
李爾王(國家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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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鴻(特約評論人)

如果經典的意義是持續對當代發聲,那麼莎劇對這個全球國家被資本綁架的新自由主義時代,到底有何意義?不見得所有趕搭莎翁逝世四百週年熱潮的製作,都有這個意識,但這顯然是歐利維耶・畢(Olivier Py)念茲在茲的問題。

《李爾王》可以是一齣家庭劇,也可以是一齣政治劇,因為李爾既是父親、又是國王。就家庭劇而言,李爾的行徑殊不可解,例如他竟能聽信兩個女兒的諂媚、卻對小女兒的質樸不屑一顧,彷彿這幾個女兒不是他從小養大似的。托爾斯泰即據而批評莎劇情節太悖乎自然。但就政治劇的層面,一個久居高位的掌權者只悅納奉承、聽不進真話,卻是我們熟知的真實。歐利維耶・畢即自此出發,放棄人際關係的處理鋪陳,以誇張甚至粗率的表演風格,拒絕觀眾對人物投入情感,以放大所有人物的政治性,並把不存在劇中的百姓/觀眾位置,象徵性地放回舞台。換言之,他採用了布雷希特的手法來詮釋莎劇。最匪夷所思的起手式,便是對小女兒珂黛莉亞的強烈批評。

一開場,一架平台式鋼琴置於舞台正中,一位芭蕾伶娜翩然起舞,然後迅速被穿皮夾克的重機騎士(亞維農首演版還真的騎重型機車上台)和粉紅衣女子的做愛打斷。古典的、優雅的藝術如何不合時宜,接下來更成為劇情轉折的關鍵。原來芭蕾伶娜即是珂黛莉亞,在該她講話時,她用膠帶將嘴蒙住,拒絕開口,提醒了我們,古典芭蕾原是沒有語言的。這一舉動,讓珂黛莉亞顯現的不是真誠質樸,而是不近人情。李爾王連番追問得不到一句回應(只有弄臣用珂黛莉亞原本的台詞替她緩頰),惱忿地做出無可挽回的錯誤決策,佔據整面背牆的燈管大字轟然亮起:「你的沈默是一具戰爭機器」,白話翻譯過來,就是指每個人的默不作聲,導致了戰爭。這面標語不但成為全劇的醒目背景,甚至是主要光源,遙遙回應著二戰後流傳的Martin Niemöller牧師的詩行:「一開始他們來抓猶太人。我沒吭聲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珂黛莉亞的沈默的高姿態,在今日世界反而成了罪惡的幫兇。這一觀點徹底翻轉了莎翁的原意,卻並非無因。李爾這個庸王如果在原劇有任何值得同情、甚至敬佩之處,便是他落難暴風雨當中時,不是只想著自己,而是跟杜甫一樣,想到了天下寒士,並為他們向觀眾呼告:「安享榮華的人們啊,睜開你們的眼睛,到外面來體味一下窮人忍受的苦,分些你們享用不了的福澤給他們,讓上天知道你們不是全無心肝吧!」這個「你們」,也就是歐利維耶・畢那句話中直接訴諸觀眾的「你」。

在這個觀點底下,不難理解為何整個舞台是階梯式觀眾席,但沒有觀眾。一群政治人物站在上頭,把它當做了宣示的高台。到王國裂解,觀眾席也拆成三塊,變成兩軍對峙的壁壘。後半場木頭地板拆走,台上是一地爛泥。整齣戲也由政治分贓,進入到生靈塗炭的戰場。上下半場,「朝」與「野」的對比鮮明。觀眾席的意象,配合背景標語,將災難的責任從離譜的政治人物,轉移到觀眾身上。是觀眾的缺席、沈默,造成了自己的災難、自己的泥塗。

歐利維耶・畢的場面調度,刻意製造混亂,也不避讓工作人員穿插撿場。莎劇原詞被刪繁就簡,以布雷希特的評述式風格表演,佐以大量髒話、歌唱、裸露,除了造成疏離效果,也製造更多錯謬與黑色幽默。但他的結局比莎翁更黑暗,珂黛莉亞終於開口了,卻無補於事,連原定繼位的艾德加也墮入深淵。最後一位演員對觀眾質問:「在這不幸的時代,要詩人何用?」和珂黛莉亞的沈默首尾呼應。不能沈默,但語言也失效,那還剩下什麼?不言可喻──只有靠你我的行動了。一部講述政治人物失職失能的劇本,就這麼扣連上近年全球風起雲湧的公民運動和革命。劇場,似乎也只有藉著宣告自己的無能,還有機會發揮最後一點功效,和這個世界共同進退。

《李爾王》

演出|歐利維耶・畢
時間|2016/03/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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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爾王》製作中所著重的詮釋面向,並非訴諸於悲情而揮霍血淚,亦非往浪漫主義方向走去而彰顯單一個體之壯烈情操,反之,分散了情感,卸除了假扮,附加了自嘲,直白而冷冽,隱隱表露萬物皆無的空性,將其悲劇本質推至另一格局。(吳政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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