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譯尼采的風險與轉機——《深深》
10月
31
2023
深深(丞舞製作團隊提供/攝影何肇昇)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65次瀏覽

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在新生代的創作者當中,丞舞製作團隊必然是最為熟悉大眾口味,同時又能深度解析作品內涵的佼佼者之一。過去筆者曾於《西式文本與東風反骨,談「丞舞製作團隊」與跨國共製》一文中評論道,想把故事賣給歐洲人,就好像把茶葉賣給臺灣人一樣,創作者蔡博丞擁有極其敏銳的商業嗅覺,能在當代舞蹈的獨特結構下,嗅出隱藏其中的東方氣味以及提煉出頗具電影美學的神秘氣息,過去《Innermost》的長棍、《Niflheim》的甩髮和《愛麗絲》的傣族帽等符號,藉由蔡博丞之手,皆能進一步轉化成作品當中的視覺脈絡,並以強烈的記憶點來催化與深植人心,適逢此次十週年年度製作《深深》,同樣是藉由其嫻熟的技法,將之前《浮花》的白,反轉成深邃而不能見底的黑,同時銜接上來自尼采《善惡的彼岸》中所提及的「當你凝視深淵(Abyss)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一文,《深深》這部作品貫穿的是蔡博丞長期以來對於人性的理解與揭露,作為開場,如漩渦般不停旋轉的樓蘭女印象,以及結尾如洛伊.富勒般藉由布料來捕捉黑暗身形的雙人舞,更是讓筆者不禁深深著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回顧臺灣歷年來同樣以深淵為題的作品,莫過於臺南稻草人現代舞蹈團的同名創作《深淵Abyss》,前者與《深深》的不同處在於,一者是深度閱讀尼采哲學過後的全然展現,一者是局部緊扣精神意象的轉化延伸;蔡博丞並未緊緊跟隨尼采對於人性流變的觀點,《深深》所回應的「人」,是隸屬於歷經疫情期間的黑暗,以及十年來立足於創作前哨的「人們」——隨著隔離、封城等全球政策的影響,人類登上文明繁華的巔峰,卻又同時陷入無重力般的茫然裡頭,「失去地平線」【1】,蔡博丞在《深深》裡頭試圖找到一種虛無主義式的破壞,並且重新建立起一個浪漫主義的詩意空間,如同他在前導影片中提及的光、勇氣等名詞,使其反轉《浮花》水平面意象的世界觀,是一種帶有水性與浮力的蔡式深淵。

除了在《善惡的彼岸》當中,我們也可以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以下簡成為《查》)裡頭窺見尼采對於深淵更完整的描述:

「人是連結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索——懸在深淵上的繩索。」

在《深深》的場景調度上,舞者們藉由解構原住民傳統圍舞的牽手,一編一擰交織幻化成不同的隊形,不得不讚嘆,透過人體所呈現出的菱形格紋,不僅勾勒出了筆者血液中熟悉的文化基因,同時如藍圖般的極簡線條也具有普世的溝通性。蔡博丞在此處淡化了深淵作為一個通道的詭譎與惶恐,並將舞者舉重若輕地去除個人特質與情緒,呼應尼采在《查》第四段中所提到:「人之所以偉大,乃在於他是橋樑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愛,乃在於他是過渡。」舞者們大量鏡框式的表演視角、高等技巧的極限特技(Tricking)以及轉換成低水平的特殊造型,丞舞製作團隊一貫短促但具爆發力的身體能量,不論是否真介於尼采所說的非人、人或超人三種不同層次/水平(Level),蔡博丞藉由舞者肢體的流變,都超譯出一個與筆者想像之外的不同深淵,更與其說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倒不如說是一個源自泥犁的眾生圖繪。


深深(丞舞製作團隊提供/攝影何肇昇)

超譯的風險與觀者的思辨

在柏拉圖的著作《理想國》中曾有一則關於「洞喻」的故事,其中描述一群囚徒畢生被關在洞穴裡頭,他們對於世界的理解源自於對自身身旁影子的命名,蘇格拉底解釋到,哲學家就像是離開洞穴的囚徒,他們逐漸理解影子並不是現實世界的直接來源,現實世界的理解是那些讓他感到刺眼的太陽光線、人於水中的倒影以及適應光線之後的月亮、星星。

超譯的風險在於創作者是否捕風捉影,以及後續觀者是否能脫離人類的處境,適應靈魂脫離洞穴之後所看見的光明;《深深》整部作品以尼采的哲學論述為起步,並藉由舞者高超的身體技巧作為鋪疊,或許為觀者帶來了極具震撼的強大視覺感,但其過於明快的表達節奏看似降低了觀賞門檻,然而結合遠古祭儀、時尚面罩、原創音樂等難以尋覓根源的創作題材,三幕式結構的電影編排使其出現的時間過於短暫,開場的旋轉與結尾的旋轉未能有血肉相連的解釋空間,反而讓《深深》變成柏拉圖筆下,那些回到洞穴反被囚徒傷害的哲學者。

在洞喻之中的返回者/哲學者最終是否真的被殺害,亦或是精神性的死亡猶未可知,但蔡博丞所期待拋出的光明與勇氣,必然值得伴隨著更為龐大的痛苦與未知,在浮潛所不能及的海底深處,尋找到更為深邃且無以撼動的史詩格局。


註解:

1. 引用自《歡愉的智慧》第三卷第126章〈瘋子〉:尼采著;余鴻榮譯(1982),志文出版社。

《深深》

演出|丞舞製作團隊
時間|2023/10/15 14:30
地點|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城市舞台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編舞者在女舞者身上選用了有如在黑暗中的微炬的紅橙色系舞衣,與著黑衣的男舞者似乎演繹著拉扯、侵蝕與沁漫的相互關係,在這樣的觀看經驗裡,我們所有與水相關的直觀經驗或深層記憶的確得以在舞作內容的推演間不斷得到共振與想像的連結與蔓延。(林育世)
7月
03
2015
雖然藝術家自己也不曉得舞台上的最終會發生什麼事,但與此同時,形成機遇的邏輯或方法,卻又是藝術家預先所打造出來的。換言之,演出發生的當下,舞台上的一切都交給機遇,但在演出現場之外的,皆是藝術家刻意為之的計算與安排。
9月
05
2025
「他們在幹嘛」似乎根本不重要;若這場辯證之所以顯得「不重要」,是因為其內部的探問從未被完整回應,那麼「他們」的存在價值也會因此被動搖。換言之,這場演出的一切「不重要」,都從「他們」出發,並最終回到「他們」。
9月
05
2025
原住民的處境並非「回返家鄉」的浪漫敘事,而是一條不斷被擋在轉角、途中仍持續折返、游移的路徑。然而在這些折返之間,年輕創作者依然展現了各自的力量
8月
22
2025
這種富含戲劇張力的音樂選擇,精準地預告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調——那種介於狂歡與風暴之間的生命能量,正好對應愛麗絲即將經歷的成長旅程中所有的躁動、困惑與蛻變可能。
8月
20
2025
面對這些限制,策劃平台是否更需思考如何透過自身的引領,促成作品在實質上的「變異」,而非僅止於外觀上的「變形」——這或許才是近年主打「多元」的策展真正需要聚焦的方向。
8月
18
2025
在相隔三十餘年後的現時,面對溯返洄游可能會經歷的個人與家族、認同與記憶、創傷與療癒等複雜面向,這群參與夠帶種藝術季的青年世代究竟是如何詮釋種種看似基本卻又恆遠的課題?
8月
18
2025
《樹林小聚舞一下》呈現的不只是三個團隊的成果發表,更是一場可供觀看者思索舞蹈與空間關係、以及舞蹈如何書寫地方、建構文化政治的現場展演。那是一張關於舞蹈人與地方如何交織、共構的動態地圖,在短短一個半小時內被緊密鋪陳。
8月
11
2025
《手舞觸動3》不僅是一部講述夢想與奮鬥的舞作,更是一場關於聲音、身體與身分的深刻辯證。透過多元舞蹈語彙、情緒鋪陳與象徵性意象的運用,呈現出聾人舞者在表演藝術與社會現實中不斷對抗、重構自我的過程。
8月
0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