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文(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看似是人,但又或許不是人,是什麼樣的狀態?
在傅雅雯和周書毅合作的作品《活著》中,藝術家傅雅雯的裝置上配置著二十四條彈簧,搭配現場感應的音響裝置,這二十四條彈簧成為編舞家周書毅身體上延伸的二十四塊脊椎骨。表演者站在危險的鏡面裝置斜坡上,身上披著密密麻麻的繩索,身體延伸到空間裡,與裝置融為一體:他在這個幾何斜坡鏡面上的舞動,每個掙扎、遲疑和呼吸停頓,與裝置計算產生出不同的現場聲音;而在光線照射下,周書毅的身體、腳下鏡面裝置的倒影,與反射在牆上的光影,呈現出真實、地面與背影等三重反身的倒影;表演者時而彎身貼地、時而蹲臥、攀爬、匍匐前進;而當他站起身時,以壓腳背走路的姿勢,掙扎撲倒在地、屈伸反折、延展彈跳;在重力驅使下,在斜面裝置上向下滑溜墜落。在每一個彈簧張力增強的緊繃時刻,又或是在表演者身體縮小朝向角落的狀態下,周書毅的身體不斷地來回拉扯和擺弄彼此在空間中的位置,他在裝置斜面移動時的每一個延展或緊縮動作,都隱喻著身體與空間的關係,在協商中尋找身體可以承受的彈力數值。
《活著》以編織機器鋼骨般束縛的物件,讓人重新思考人作為生物的起點—脊椎動物如何面對不平穩的重心狀態、如何對地心引力取得平衡,這般「似人而非人的活著」狀態,即是在處理人類身體站立前後,與自然和重力之間動力發展的身體歷史。作品中被二十四條彈簧所綁住的身體,似乎可以被視為是一種對「外骨骼」(exoskeleton)的討論 ——「外骨骼」是節肢動物外殼的俗稱,如螃蟹的殼、昆蟲的角質堅硬有如骨骼;在科幻電影或小說中,「外骨骼」也可以成為人類支架的新科技技術,而在《活著》中,二十四條彈簧即是一種沒有重量、沒有實質體的外骨骼,但對人體本身具有存有學上的影響【1】,延伸此「外骨骼」的概念,舞者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身體,似乎也可以視為是一種被「內脊椎」支撐的身體,而機械裝置的二十四塊脊椎骨,或許可以被稱為是「外脊椎」的支持,在「內脊椎」與「外脊椎」的互動中,讓我們重新省思生理結構的可能,並在現場裝置對抗地心引力的限制中,實驗當代舞蹈的不同面向——將人重新置放到做為脊椎動物的脈絡,從四足到雙足而立與地心引力之間的關係。
舞蹈史即是在處理人,作為脊椎動物,與自然和重力之間動力發展狀態可能的一個身體歷史:舞蹈史上芭蕾掂高腳,向上提升去除地心引力重心的限制,追尋輕靈空氣的美感;現代舞赤足而舞,重新探討身體與土地的關係;而後現代舞時期,編舞者開始使用非地面(如牆面等)垂直地表的空間,在在都顯示了舞蹈與地心引力的密切連結。而除了西方古典舞蹈,若思考太極導引的身體樣態,講求氣韻與呼吸在身體內部和周身地域的氣場連結;原住民舞蹈中踏步與地球土壤的關係;拉丁美洲舞蹈裡,身體使用臀部扭動的感性慾望;又或是在編舞家劉紹爐的嬰兒油系列作品中,塗上嬰兒油的舞者,在絲滑的油潤感中產生的自由重力動態,揭示了限制和開放身體與地心引力重力關係的可能;而在傅雅雯和周書毅的《活著》中,運用了二十四條與身體綁在一起的彈簧,創造了一個受到全新地心引力影響的身體空間,裝置亦如外骨骼,讓編舞將整體環境與感知對象的在場都納入考量,成為一種新的美學形式,拓展空間、人體與四周的平行垂直向的運動狀態,這些運用身體動作的不同方式提醒了我們,關於人類作為脊椎動物,從地面到站立過程中,身體與地心引力之間的動力關係,和原發慾望如何驅動了身體動作。
拉扯的彈簧,呈現出限地製作的裝置多樣性,《活著》的裝置藝術若與不同身體訓練的工作者合作,或許會演繹出脊椎動物的不同想像,這件作品在斜坡面對地心引力的抗衡中,演繹了脊椎動物從四隻腳變成兩隻腳的變形狀態,或許也暗示了在COVID-19的疫情陰影下,人面對生存的掙扎,並巧妙地回應今年國美館「禽獸不如—2020台灣美術雙年展」的策展主題——策展人姚瑞中由佛學為切入點,反思人作為動物身上的動物性,並藉以探究有關人與動物之間二分與相似的議題,在策展人精心規劃以「獻祭與救贖」、「生物經貿潛史」、「無名戰爭肖像」、「實驗室/手術室/標本室」、「節慶/沙洲/綠覆率」、「獸倣者/獸形人」、「棲息地/動物園/國家公園」等主題的展覽中,《活著》以行為暨臨場藝術/多媒體裝置表演的方式,將人放置於脊椎動物的物種脈絡之中,帶領觀眾感同身受的身體的欲力與掙扎,進而反思人作為獸的遐想。
註釋
1、關於以上對於「外骨骼」的討論,請參考Parikka, Jussi. 2015. A Geology of Medi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此書為媒體理論對人類世討論的重要論述。
《活著》
演出|傅雅雯、周書毅
時間|2020/10/17 16:10
地點|國立台灣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