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自傳式的賽博格狂想《油壓振動器》
10月
03
2019
油壓振動器 首爾演出劇照(臺北藝術節提供/©Gajin Kim)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12次瀏覽

程皖瑄(專案評論人)


看戲的當下立刻聯想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小說《歐蘭朵》(Orlando),主人翁歐蘭朵在三十歲時因故沈睡七天,甦醒後由男變女,活了四百年。就算吳爾芙本人並不大張旗鼓聲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這部探討性別形象流動的「偽傳記」,已成為女性主義不朽經典。本屆臺北藝術節由韓國藝術家鄭錦衡帶來《油壓振動器》,亦使用虛實交錯的語境,創造主角「我」──二十七歲時因為無法與異性伴侶間的性交獲得性滿足,決定靠著「自我修煉」,分化出雄性性器,以雌雄同體之姿進行自我交配,但「我」分化另一個性別之後,卻發現自己困在二元刻板的模式(雄性的新自我總是主動引領陰性的原始自我),轉而將性傾向投射在無機物(機具)上,情慾的流動自此超越性別。想像力的全面解放,「我」最終與挖土機合而為一,完成「死亡般的高潮」(重生的暗喻)。

鄭錦衡以極簡甚至簡陋的多媒體講述「我」在二十七歲時長出雄性性器、遇見伴侶(口風琴、吸塵器等)、命定的挖土機、考取挖土機證照的超現實過程,儼然是一部「偽自傳」。鄭錦衡偽造一個超越現實的人物歷史,我們的確看著他去考駕照,最後證照上顯示的身份的確是鄭錦衡,但此「鄭錦衡」不是真正的鄭錦衡,而是藝術家分化出的一個「新自我」的超文本。鄭錦衡自在從容地剪貼、引用自我,在玩弄虛幻與現實間展現義無反顧的自信與坦然。

關於鄭錦衡提到的「雌雄同體」為hermaphrodite,指的是同時俱有雌雄兩種性徵的生物,而不是Androgyny,較偏指的是一個人同時擁有「男性化」和「女性化」兩性性格的現象,屬於心理以及社會定義。鄭錦衡在《油壓振動器》裡做的不是打破性別二元對立,她承認自己的性滿足來自陽具,但關於「陽具」的定義,可以是多變、跳躍的,鄭錦衡以冷幽默語氣,越過女性主義對於性別二元論爭論不休的戰場,另闢自己的性別/性疆土,即是對於「賽博格」(Cyborg)的想像。【1】賽博格女性主義是當代女性主義的新出路,跳脫生物性的性別差異本質,來到生化人(機械式有機物)遊走於兩性、超越兩性的想像。

猶如《Eva新世紀福音戰士》中,人類坐上大型機械戰鬥,企圖達到人類「補完」計劃;而鄭錦衡駕駛挖土機意圖「補完」自身的性慾,達到「死亡」境界,企圖獲得自我的重生。但過去影視動漫中的賽博格女性形象,總是出現性感形象,例如《第五元素》的麗露、《攻殼特工隊》的草薙素子,完美無瑕的五官以及身材比例,活脫脫來自父權語境下的性別刻板;而在鄭錦衡看似冷調、實則張牙舞爪的異想世界中,她的賽博格有了新的面貌,凡舉生活中的吸塵器、口風琴、甚至是大型機具,都能詮釋另一種「性感」定義。鄭錦衡靈活且富張力的肢體與物件互動,既怪誕又莞爾。其中,她改裝一個模特兒,將其後腦勺接到口風琴的吹管,自己做出與偶接吻的姿勢,將氣息吹入樂器,同時右手彈奏,藉此達到兩性共生的性滿足,其創意令筆者嘖嘖稱奇。性交的當下可能是滑稽、不協調、震耳欲聾,鄭錦衡不斷翻轉我們對情慾的想像,最後投影幕上播著她駕駛挖土機,走向象徵沙雕的另一個自己,探測、剷土、夷平,這短短兩三分鐘,壯烈的令人屏息。

鄭錦衡過去幾年在美術館做過機械展,並留下部分表演影像,經過重新剪裁,集結成一篇超文本式的(偽)自傳,並故意使用畫素簡陋的影片、kuso式的照片、拙劣的網路Youtuber美勞DIY影像記錄,搭配簡單甚至是單調的報告式表演(Report Performance),凸顯無邊無際、荒誕不經的想像力,最後當表演結束後,鄭錦榮並沒有下台,反而繼續留在場上,坐在電腦桌前冷靜地觀察著每個離場的觀眾,表演與現實的界限再次變得模糊。我想,只要藝術家還在思考、觀察,表演/創作就不會結束。她也許還在思索、編纂下一步更狂野不羈的創作吧!


註釋

1、賽博格:音譯, Cyborg一詞最早由Donna Haraway提出,用來指稱電腦模控的有機體,亦即,Cyborg是機械與有機體的混雜物,一種模糊了機械/有機生物、人/獸、男/女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雜交狀態,正因為Cyborg模糊了定義的界線,遊走於二元之間,因而從中獲得了「不被定義」、「拒絕被定義」的力量。(資料來源:https://reurl.cc/QpLp22)。

《油壓振動器》

演出|鄭錦衡(Geumhyung Jeong)
時間|2019/09/08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9樓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此次台北藝術節的策展主題為「我們(沒)有認同」,無獨有偶地,在許多受邀的節目中,都探討著社會與自我、權力與認同的主題。以《束縛》(Bunny)和《油壓振動器》(Oil Pressure Vibrator)兩段演出為例,看似呈現不同內容,呼應著類似的主題,並皆以身體作為工具。(吳政翰)
9月
27
2019
演出策略與呈現手法的單純平實中,彷彿有股「為什麼不行」的坦然、無畏與勇氣;她與生活物件及推土機碰撞出的火花,傳達一段不可預計的女性自我感受,充滿創意,如此自由,如此恣意。(謝淳清)
9月
12
2019
挖土機這樣的模擬人手的機具,具有修長的手臂與靈巧的油壓關節,在鄭錦衡眼中它巨大而美麗,並喚起她最大的慾望。然而鄭錦衡的身體結合了工具物件後,還能算是鄭錦衡自身嗎?這是自慰的究極定義嗎?透過客體化的自我來欲望自己、滿足自己嗎?(陳盈帆)
9月
12
2019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