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自傳式的賽博格狂想《油壓振動器》
10月
03
2019
油壓振動器 首爾演出劇照(臺北藝術節提供/©Gajin Kim)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60次瀏覽

程皖瑄(專案評論人)


看戲的當下立刻聯想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小說《歐蘭朵》(Orlando),主人翁歐蘭朵在三十歲時因故沈睡七天,甦醒後由男變女,活了四百年。就算吳爾芙本人並不大張旗鼓聲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這部探討性別形象流動的「偽傳記」,已成為女性主義不朽經典。本屆臺北藝術節由韓國藝術家鄭錦衡帶來《油壓振動器》,亦使用虛實交錯的語境,創造主角「我」──二十七歲時因為無法與異性伴侶間的性交獲得性滿足,決定靠著「自我修煉」,分化出雄性性器,以雌雄同體之姿進行自我交配,但「我」分化另一個性別之後,卻發現自己困在二元刻板的模式(雄性的新自我總是主動引領陰性的原始自我),轉而將性傾向投射在無機物(機具)上,情慾的流動自此超越性別。想像力的全面解放,「我」最終與挖土機合而為一,完成「死亡般的高潮」(重生的暗喻)。

鄭錦衡以極簡甚至簡陋的多媒體講述「我」在二十七歲時長出雄性性器、遇見伴侶(口風琴、吸塵器等)、命定的挖土機、考取挖土機證照的超現實過程,儼然是一部「偽自傳」。鄭錦衡偽造一個超越現實的人物歷史,我們的確看著他去考駕照,最後證照上顯示的身份的確是鄭錦衡,但此「鄭錦衡」不是真正的鄭錦衡,而是藝術家分化出的一個「新自我」的超文本。鄭錦衡自在從容地剪貼、引用自我,在玩弄虛幻與現實間展現義無反顧的自信與坦然。

關於鄭錦衡提到的「雌雄同體」為hermaphrodite,指的是同時俱有雌雄兩種性徵的生物,而不是Androgyny,較偏指的是一個人同時擁有「男性化」和「女性化」兩性性格的現象,屬於心理以及社會定義。鄭錦衡在《油壓振動器》裡做的不是打破性別二元對立,她承認自己的性滿足來自陽具,但關於「陽具」的定義,可以是多變、跳躍的,鄭錦衡以冷幽默語氣,越過女性主義對於性別二元論爭論不休的戰場,另闢自己的性別/性疆土,即是對於「賽博格」(Cyborg)的想像。【1】賽博格女性主義是當代女性主義的新出路,跳脫生物性的性別差異本質,來到生化人(機械式有機物)遊走於兩性、超越兩性的想像。

猶如《Eva新世紀福音戰士》中,人類坐上大型機械戰鬥,企圖達到人類「補完」計劃;而鄭錦衡駕駛挖土機意圖「補完」自身的性慾,達到「死亡」境界,企圖獲得自我的重生。但過去影視動漫中的賽博格女性形象,總是出現性感形象,例如《第五元素》的麗露、《攻殼特工隊》的草薙素子,完美無瑕的五官以及身材比例,活脫脫來自父權語境下的性別刻板;而在鄭錦衡看似冷調、實則張牙舞爪的異想世界中,她的賽博格有了新的面貌,凡舉生活中的吸塵器、口風琴、甚至是大型機具,都能詮釋另一種「性感」定義。鄭錦衡靈活且富張力的肢體與物件互動,既怪誕又莞爾。其中,她改裝一個模特兒,將其後腦勺接到口風琴的吹管,自己做出與偶接吻的姿勢,將氣息吹入樂器,同時右手彈奏,藉此達到兩性共生的性滿足,其創意令筆者嘖嘖稱奇。性交的當下可能是滑稽、不協調、震耳欲聾,鄭錦衡不斷翻轉我們對情慾的想像,最後投影幕上播著她駕駛挖土機,走向象徵沙雕的另一個自己,探測、剷土、夷平,這短短兩三分鐘,壯烈的令人屏息。

鄭錦衡過去幾年在美術館做過機械展,並留下部分表演影像,經過重新剪裁,集結成一篇超文本式的(偽)自傳,並故意使用畫素簡陋的影片、kuso式的照片、拙劣的網路Youtuber美勞DIY影像記錄,搭配簡單甚至是單調的報告式表演(Report Performance),凸顯無邊無際、荒誕不經的想像力,最後當表演結束後,鄭錦榮並沒有下台,反而繼續留在場上,坐在電腦桌前冷靜地觀察著每個離場的觀眾,表演與現實的界限再次變得模糊。我想,只要藝術家還在思考、觀察,表演/創作就不會結束。她也許還在思索、編纂下一步更狂野不羈的創作吧!


註釋

1、賽博格:音譯, Cyborg一詞最早由Donna Haraway提出,用來指稱電腦模控的有機體,亦即,Cyborg是機械與有機體的混雜物,一種模糊了機械/有機生物、人/獸、男/女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雜交狀態,正因為Cyborg模糊了定義的界線,遊走於二元之間,因而從中獲得了「不被定義」、「拒絕被定義」的力量。(資料來源:https://reurl.cc/QpLp22)。

《油壓振動器》

演出|鄭錦衡(Geumhyung Jeong)
時間|2019/09/08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9樓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此次台北藝術節的策展主題為「我們(沒)有認同」,無獨有偶地,在許多受邀的節目中,都探討著社會與自我、權力與認同的主題。以《束縛》(Bunny)和《油壓振動器》(Oil Pressure Vibrator)兩段演出為例,看似呈現不同內容,呼應著類似的主題,並皆以身體作為工具。(吳政翰)
9月
27
2019
演出策略與呈現手法的單純平實中,彷彿有股「為什麼不行」的坦然、無畏與勇氣;她與生活物件及推土機碰撞出的火花,傳達一段不可預計的女性自我感受,充滿創意,如此自由,如此恣意。(謝淳清)
9月
12
2019
挖土機這樣的模擬人手的機具,具有修長的手臂與靈巧的油壓關節,在鄭錦衡眼中它巨大而美麗,並喚起她最大的慾望。然而鄭錦衡的身體結合了工具物件後,還能算是鄭錦衡自身嗎?這是自慰的究極定義嗎?透過客體化的自我來欲望自己、滿足自己嗎?(陳盈帆)
9月
12
2019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