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敦智(特約評論人)
讀過鄭清文原著〈苦瓜〉跟〈清明時節〉,再對吳念真稍有了解,便不難把整齣戲七成在腦中自行搬演完。儘管如此,有個重要前提是,劇本處理的細膩度要能支撐原著小說的情境。而這件實際上具有相當難度的事,使得劇中某些段落,值得拿出來提一提,將功夫所見進行爬梳後,接著才能比較公允地談論作品定位。
編劇的技藝在這齣戲,隨創作者意願隨時隱身或現形。在敘事流暢前提下來去自如的編劇狀態,其實很費工。創作者若無一定程度龐大的自我,多半也難以生產什麼。這樣想,或許比較容易理解,為什麼編劇要在作品裡完全隱身,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不如其他文字體裁可以隨處表現巧思,劇本付諸演出後,編劇存在感若上升到某個程度,越過界,就算寫壞。這也是為什麼,對當今觀眾而言並不稀奇的段落,可以解析一番,比如輝昌與梨花在冰果店第一場戲。
這是兩人在劇中第一次見面。對話含蓄,不張揚,卻濃烈。「上次你說我是來找工作的親戚,這次變新進銀行行員了,下次呢?」「你希望我怎麼介紹妳?」「我沒有希望你怎麼介紹。」如此云云,長達至少五分鐘,太極對練般,悠悠又暗潮洶湧的來回。那種互相推託,欲拒還迎,那種,知道前方路險,希望對方比自己多跨一步、多勇敢些的期盼。吳念真把原地踏步,寫成了下陷漩渦的境界。他當然也嫻熟於調度觀眾情感。例如,夜晚,陳太太秀卿等到回家的輝昌後,兩人大吵,孩子哭了,陳太太說,「不要哭,要堅強,你要做孤兒了。」觀眾大笑。諸如此類,稍有不慎,壓抑而綿延的情感,很容易就因太重而塌陷、或太輕而揮發。
加入梨花父親潘老師這個角色,就改編來說,則是既不搶戲、又存在感強烈的一筆。戲份不輕的潘老師,沒有讓三角關係失焦,反而透過父女互動、與調解委員會上以沈默支持女兒的行徑,用業已「無欲無求」的長輩,側寫了「別無所求」的梨花。後來,我們知道潘老師並非真無欲無求,而是曾求得太多太猛,終一無所獲。於是現在的他,盡可能慷慨,給予任何人所需,無論是幫女兒背書,或對陳太太深深鞠躬致歉。對潘老師而言,他不再需要擁有自己的形狀。也因為這個不再需要擁有自己形狀的主要配角,讓故事被襯托得更加立體。
清明時節 秀卿與輝昌(綠光創藝提供/攝影張大魯)
抒情加懷舊的敘事風格,容易走到濫情、自溺。吳念真在《清明時節》的操控,大致理想。唯一難以忽略的翻車,是陳輝昌死後,鄰居到家中找陳太太報喪。大概是為了延續前段傷感,將情緒堆疊至新一波高潮,這名鄰居,顯然受編導指使,從外頭奔進屋內,一路泣不成聲。然而,正是同名鄰居,不久以前,還樂於對輝昌外遇之事大舉街談巷議、嬉笑怒罵,這使她五子哭墓的行為令人費解,到了很難不笑出來的地步。只需要這種小失誤,便能讓前後各十分鐘細心營造的劇情報廢。透過這失誤,也較容易讓人從同一作品裡去比較,沒垮掉的段落,其實多麽難得。反倒是演員盧志杰飾演的角色,前一秒還以上師之姿開導悲傷鄰居,轉身見黑衣服喪的秀卿,馬上雙膝一跪漫天哭嚎起來。該哭就哭,該過日子過日子。深刻的市儈,是深刻的隱藏。該角色、演員,撐起這齣戲的半邊天。
然而,承接上述討論,這些編劇能力在當代其實沒那麼罕見。類似風格的寫實外國文本,如Patrick Marber的《Closer》,都已經非常老舊。礙於篇幅,撇除臺灣如今平均展現出來的編劇素質不談,光網路串流平台如此發達,編劇造詣遠遠超越的作品隨手可得這點,就值得問,為什麼吳念真作品仍擁有如此不凡形象?
這麼一想,不免連結到1980年代的台灣新電影,藝術影響遍及海內外、中西方。吳念真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包括《海攤的一天》(合編)、《悲情城市》(合編)、《無言的山丘》等。這或許是編劇能力不再稀奇,其人之作卻仍如此為人津津樂道的原因。在喜愛崇尚、甚至是製造大師的社會氛圍裡,他身上的光環,有很大成份可說是從臺灣新電影射來的餘暉。這種餘暉,有時令人目眩,有時會自焚起火。吳念真身上,因此背負很多過度的貶損跟抬舉。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清明時節》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23/06/25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