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屆」的超親密小戲節
十餘年來,以偶戲與物件劇場、城市遊走體驗,及高度親近短巧為特色的超親密小戲節,今年宣告為最後一屆。地點除了以往的街區(今年規劃在台北晴光市場周邊,稱為「包區」),另增加雲端線上「包廂」及室內劇場「包棟」,共三類差異極大的表演空間,推出不盡相同的作品【1】。
在歷年來首度規劃的「包棟」裡,含有九件作品及四部回顧影像,被安排在雲門劇場一樓舞台(原一樓階梯座椅全收)、二樓觀眾席走道,及地下二樓戶外演出。由於全數作品在時段內有二到四個場次不等,且彼此時間多有重疊,在空間開放通透,及觀眾可自由移動參與的情況下,我於是注意起作品與作品之間潛在的對話關係,與其靜默卻因而更加彰顯的力量。
首先是由鄭嘉音、梁夢涵重置的裝置作品《肌構》。有別於第一屆小戲節,曾以生肉表演發表的版本,這次改以開放拿取尺寸、重量不等的紅水袋為互動,供觀眾可任意選擇並置放秤台。裝置中心的骨骸人偶,將隨連接四周秤台的線軸運動,變換其不可預期的身體姿態。紅水袋內含囊腫、骨折及結石,各種人類病症的照片,置放越多、越重,人偶將因線軸連動而越升越高。一旁同樣有線軸牽引的作品,為余孟儒單人的現場表演《繭》。圍起半圓的觀眾將可察覺,製偶的過程非但只是匠人在操作、組裝各式材料,因著連結天、偶與匠人可見的錯綜絲線,逐漸成形、騰於空中的偶將被注入生命,傳來無聲的期待,驅動匠人持續不斷地創造。
兩者基於對戲偶的深度掌握,呈現一靜一動、一衰一生、一主動一被動等截然不同卻交相互涉的狀態。並置在一塊,不但激盪著彼此未吐露完全的隱言,同時也撥動著人偶之間若有似無的指認邊界。疾病與人的關係是生或滅,在偶的身上可能開啟更多解讀空間;人與戲偶的差異何在,對偶來說,或許並非「擁有」或「絕無」生命徵候的定奪分野。傾聽、等待、觀察、感受、呼吸、醞釀……,種種帶有緩慢及親近屬性的動詞,成為可否品味這些作品的關鍵。一但越渡偶的心靈世界,或許還得留意無法自拔。
「不太對勁」卻意外的吸睛
另一方面,黃瀚正作品《意外》本在室內一樓舞台,點位上卻僅立一面告示:「因量體大了點,請觀眾移至B2戶外停車場」。那裡停有一台發財車,車廂印著售屋廣告及世界末日、沒人愛我等噴漆字樣。突然一人衝出車箱,刷牙、澆花、弄早餐、著裝梳整,展開他的一天:賣房子。他向觀眾懇切發放「夢想大帝」傳單,他就住在裡面。他的夢想大帝,雖只是台販售昂貴夢想的廣告車,不過裡面一應俱全。他掛足所需用品、寫滿激勵期盼,一切完備的生活感,來自擁擠無光的起居空間。有意思的是,原預定演出地點的劇場內置有數張鑄鐵公園椅,供觀眾乘坐休息,節目告示牌前方就有兩張。乘坐在那,望向窗外可見到一片無價的綠蔭盎然。
不同於前段兩件作品,相互映照人與戲偶的關係,《意外》與觀眾休息椅無形的對話,只是偶然。畢竟「夢想大帝」廣告車,本應該在劇場內(據了解,因場內承重限制才有此調整)。一進一出的觀看過程,我納悶著起初一股幽微怪感從何而來:為何公園椅在場內、房間被加工在車上,會有點突兀且吸睛?為何衝出車箱、看來相當富足自在的人,什麼話也沒說就透露出孤寂、無奈及頹喪的感受?彷彿那些椅子,及塞滿廣告車內部的生活用品與工具,有很多話想說,他們不慎卡在不太對勁的時空裡,極度引人注目,著實意外得很。
公園椅長時間皆可乘坐,《意外》演出約二十分鐘,表演者以發放售屋廣告給圍觀的人作結。兩者皆與觀眾有所接觸,時間一久,那股怪感便逐漸消散,轉而變得頗為習慣,物件好像也已無話可說。對物件的感受變動,使我好奇:一個物件是如何被創造、被使用、被感覺、被定義的?這些過程如何打破?破除以後又是如何影響著人的知覺、記憶與情感的變化?這只是一個非常微小的觀察,但顯然所有物件隱含的潛能,絕非人們掌握或以為的情況。更多時候,或許只是麻痺或過於習慣,認為物件就是「被人」操弄的對象,鮮少存在發聲的場合及開發的空間。
「可見/不可見之物」交錯的驚喜
當諸多物件相聚一堂,齊聲發威後,於是,劉孟諴、李昶佑作品《木盒宇宙》中無數的紙箱與木盒,不再只是緘默的他物;林子恆、吳伊婷、邱垂龍作品《視訊通話練習》裡的電視、手機、攝影機及便條紙,也不再只是各種顯影或紀錄的工具;盧崇真、王東浩作品《考爾德叔叔的馬戲班子》使用的文本與鐵絲,不單單僅是執行演出的途徑;譚天作品《內容不詳》給觀眾品嚐的麵包與咖啡,不只有提供熱量與風味;楊元慶、余奐甫作品《翻譯溜溜球 父與子》反覆出現的多條繩索與玩具,不單是掌中把玩的樂趣;而全時段可參與的詹雨樹作品《法蘭克的紙箱》提供的拼貼紙板,也不再只是回收再利用的圖像組裝素材。所有可見/不可見之物都在互相匿聲低語,包棟度假、玩在一起,有緣的、空閒的、樂意的或心胸開放的人,自然便可加入讀取。
倘若《意外》不在戶外、公園椅不在場內,《繭》的絲線隱匿起來,《肌構》的紅水袋置放在秤台不可碰,一切都在正確、穩定、熟悉的位置時,那很可能正是侷限的開端、無聊的過程。偶就是偶、物件就是物件、人就是人、空間就是空間,劇場成不了樂園,作品各說各話、自成一格。幸好令人欣喜的是,2022超親密小戲節「包棟」的策劃與製作,促成了上述一切的反動,偶/物件/人/空間變得不太穩定了起來,給予短小的作品彼此更加豐富的意涵(《繭》甚至每場只有十分鐘),親暱地呈現在觀眾多重的感官體驗裡。於是,各段移動觀看的微型路徑,變得不只是在步行,因為同一刻的風景,包容了至少超過三件以上的作品。他們並非各自獨立,而是相映成趣,漫步其中才能領略種種交錯的驚喜。
但相反地,能夠自在移動,也意味著觀眾並無從頭到尾參與的限制,可能鄰近的作品開演,走著走著便被吸引過去。因而,「包棟」的經驗人人有別,在有限、緩慢、多路的時間裡,我只得看見超局部。不過這也無損膩在裡頭的況味,因為互相襯托的作品,魅力早已超越彼此能見的那一部分,互相在不可見的默契中靜謐起舞。相信要是願意加入,物中樂園的大門將隨時為人敞開。甚或,這個樂園早就藏在人們日常生活中也說不定。
註釋
1、唯有林子恆、吳伊婷、邱垂龍合作的作品《視訊通話練習》,在室內劇場「包棟」有現場演出外,並於雲端線上「包廂」又以另外的影片形式放映,其餘作品皆僅在單一地點發表。三地詳細節目表,可參考「2022超親密小戲節」官方網站 http://2022.closetoyoufestival.com/program.html 。(檢閱日期:2022/10/26)
《2022超親密小戲節》
演出|飛人集社劇團
時間|2022/10/22 10:30
地點|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