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墨林編導的《安蒂岡妮》,劇中復辟的克里昂政權倒行逆施,彷彿呼應著正被全民公幹的復辟國民黨政權。原劇中國家和個人、理法和人情的辯證,由於劇中掌權者肆無忌憚的邪惡,失去了擷抗平衡,變成一面倒的控訴,似乎也更符合當前的社會現實,令人熱血沸騰。改編後的語言精練優美,直指人心,迥異於一般希臘悲劇譯文的曲折論證與層出譬喻。然而,這齣戲可堪探究之處遠過於此。
《安蒂岡妮》的改編版本不勝枚舉。取材古典,必然有所取、有所捨、有所變,「時代精神」自在其中。王墨林版本的最大改動,在於改變了安蒂岡妮的愛情。索發克里斯原著安排國王克里昂的兒子希門與安蒂岡妮相戀,而且即將成婚。由於安蒂岡妮和舅父──也是她未來的公公橫生衝突,在囚牢中自縊,希門憤而弒父不成,舉劍自盡,他的母親也受不了打擊而共赴黃泉。克里昂毀人倫常的剛愎自用,導致自身的家庭瓦解,也因而得到慘痛教訓。但王墨林完全捨去希門這個人物,安蒂岡妮愛戀的對象其實是死去的哥哥。「亂倫」的禁忌從他們的父親伊底帕斯,竟一路延伸到兒女身上。安蒂岡妮堅決要收屍的意志,於是不只源於親情倫常,反因附加上兄妹戀,而顯得「違逆倫常」!
這一關鍵性的改動,讓全劇的意涵丕變。統治者訕笑安蒂岡妮的畸戀,讓法理與人情的對比更顯曖昧。王墨林把希臘悲劇的亂倫主題發揚光大,擴大了不被社會容受的邊緣族群的邊界。於是,劇中考驗的,反而是觀眾的認同:是要站在強硬的克里昂那邊,還是亂倫的安蒂岡妮?相對於伊底帕斯因無知而誤犯的亂倫之罪,安蒂岡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光明正大,豈不更駭人聽聞?然而,如果觀眾能因《白蛇傳》而接受人蛇戀情,為何不能接受安蒂岡妮的兄妹戀?愛情不但超越政治立場,還超越世俗倫常。這齣戲對觀眾的道德底線提出顛覆與挑戰,也給了滿口道德的偽善政治,一記響亮的耳光。
同時,隨著克里昂家庭悲劇的消失,統治者也失去反省懺悔的機會。無疑這也更合乎歷史現實──他們通常只有被革命或政變打倒,沒人會自動知恥謝罪。演出中以報告劇的方式,平行拼貼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光州事件、天安門事件,造成的效果不只是呼應古今的國家暴力史,更強烈的是一種反覆被踐踏的憤怒。原劇因慘痛結局造成的洗滌與反省,在王墨林的版本中卻因歷史的重重重壓而一片黑暗,看不見出口,只有反覆申述的抗爭意志,在嫋嫋獨鳴。
從這個觀點,王墨林的許多選擇於是可以理解。原劇從未真實出現的屍體作為全劇核心意象,一開始就放在舞台上,讓全劇從死亡開始,也在死亡中結束。來自南韓、中國、和台灣的四位演員,不同腔調的語言並未如跨文化劇場通常熱中的,用來彰顯角色各自的立場或性格差異,反而融會無間,訴說東亞威權統治下的共通記憶。他們既是主角也是歌隊,彷彿不同時刻裡,我們時為旁觀者、時為當事人,時為受難者、時為加害者或幫兇。而小劇場中過度擁擠的傾斜舞台,簡直讓演員無從施展肢體,只能以簡約的姿勢控訴,更添全劇的壓迫氣氛。在這樣壓縮的表現空間裡,飾演安蒂岡妮的洪承伊,以凝定的眼神姿勢懾人心魄;飾演克里昂的白大鉉,近似歇斯底里抽搐的無意識抹拭動作,更是搶眼。這些扭曲壓抑的身體,為這密不透風的時代,刻下最貼切而難忘的印記。
《安蒂岡妮》
演出|身體氣象館、空間劇場(韓國)
時間|2013/09/27 20:0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