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視行動,在歷史中《阿棲睞》
5月
20
2016
阿棲睞(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19次瀏覽
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行動的迷人在於,你永遠無法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麼,即便你有一份計畫,你照著計劃中的指示前進,今天的跟明天的,還是會不一樣,只不過變動範圍可以從極小到極大。恩,劇場就是這樣一個有點像賭博的地方,有些創作者玩很大,有些創作者兢兢業業計算著每一步,沒有好壞,只有選擇,但無論如何,驚喜或驚嚇總是伴隨著每一步。

《阿棲睞》可能是那種驚嚇與驚喜間震幅最大的作品。

一開始,你看他們身著西裝、禮服,牽著手,搭著圈,黑壓壓一片,好像有種莊重與緊密感,微微踏步、前後移動,突地,身著女裝禮服的男子,像著魔般、身體痙攣、蜷曲吊掛在鄰人牽起的手上,如此,你可以想見那牽起的手應該頗吃力,但這只是剛開始。彷彿某種內在或外在動力的晃蕩與震動,如狂風般吹打這支原以為穩重且緊密的隊伍。為了不放手,有人開始扭曲肩膀、手肘、甚至整個身體,你開始有點擔心他們會凹傷、會扭到。但這還不夠,來自內在或外力著魔般的狂風,持續侵擾,整支隊伍開始如漩渦般大肆掃蕩整個舞台,然後,你又開始擔心跑在最外圈的人,會因為跟不上隊伍而跌倒,甚至擔心在地上爬行的林定會被踩到。為什麼會膽戰心驚,因為你感覺到他們是來真的,真的不知道下一秒會成為什麼,只知道「牽起的手不能放」。所以有時候亂成一團,腳步零落,有時候又如狂風暴雨,肆虐整場。

零落的不只是腳步。

本來還吟唱的歌,因為隊伍開始推擠與拉扯,逐漸轉為嗚咽、吶喊、喘息、嘶吼,但這群人怎麼樣就還是要持續在歌曲的線上,這裡硬丟一個音符上去、那裡卡一個聲,如此,才能持續在行進的曲調上,即便此起彼落、不成調,還是要「唱」。沒錯,牽著的手,不能放;唱起的歌,不能斷,好像這是他們能夠與飄渺在空氣中的靈有一絲感應的唯一可能。然而,彷彿靈的男子,林定,他的雙腳,就像那些被外力與內在驅打的黑衣男子們一般,總是虛虛的,飄渺在蟲鳴鳥叫的空氣中,怎麼樣就落不到地上,身體瑟縮、蜷曲、碎步移動著。

就這樣,狂風肆虐,侵擾著極其凌亂的隊伍,一次次的撕裂下,皮鞋、西裝與禮服也一一被脫去,全數人轟然倒地,真真切切的喘息聲此起彼落。此刻,飄渺的靈突然一躍而上,大力向下踩踏著地板,「碰」的一聲,這是《阿棲睞》進行到目前最有力的一句。此後,彷彿芝麻大門就這樣打開了。陣陣渾厚蒼古的歌聲自遠方傳來,林定也跟著哼起,地上裸身喘息的男子,隨著歌聲一一站起,透過吟唱、踏步、蹲跳逐漸加入靈的隊伍。明顯地,你會看到本來飄渺的步伐踏實了、存在穩重了、微弱稀疏的歌聲嘹亮了、凌亂的隊伍開始同一但不統一,每個人踩踏與身體清晰可辨。

就在你以為,前面的艱辛已結束,現在他們要加入祖靈的行列,昂首闊步,有自信地唱跳。但,怎麼眼角還瞥見角落有一枚穿著女裝的男子,撕啊、扯啊、跳啊、轉啊,不知為何那女裝就是緊緊的脫不下,無法褪去的女裝,也成為被隊伍拒絕的印記。此刻的我,著實替他感到憂心,你可能知道編舞家要講卻講不下去的會是什麼,可惜這赤裸與殘酷也許還讓人無法直視與深究,就連編舞家也是,點到為止,埋下伏筆,可能是目前所能做的吧。

所幸,隊伍終究沒有放棄這名男子,他們大聲唱著、蹲低彈跳、闊步深蹲、每一步都伴隨著疲累更伴隨著榮耀。領頭的林定不時為年輕的男子們打氣,即便自己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男子好不容易脫下女裝加入隊伍,他們才完整了。然後你才赫然發現,一路從上舞台牽手到下舞台,歷經了千辛萬苦,原來,只為榮耀與自信地裸身站上台前,透過歌聲與腳步,與身後影像上遠古的祖先們相疊,與部落和歷史相遇,更其實也是與自己相見。

我想著,布拉如何能夠如此大膽,舞台上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可能有很大一部分也是未知,而他只給了舞者一個終極目標「把手牽起來,牽了就不要想放掉,看看我們還能走多遠。」【1】除了幾個必須的結構指令,其他的行動,他交給了什麼?除了交給了舞者,也交給了你、我的身體,也或者交給了祖靈,更也許是交給了生活與歷史。但不可諱言,在觀看過程中,你很難真的去直接指涉到什麼事件,也許有些情結得以辨認,卻難說辯證。但是你感覺得到,族群的歷史,無論是你的我的,有如灰黑色的沈重團塊,跟著這群狂風暴雨的黑衣人,以實在的生活、真切的行動,脫去外衣,逐漸向我們逼近,要我們面對,但面對什麼?我不知道。於是期待他們不放手,繼續走下去。

註釋

1、節錄自《阿棲睞》節目單。

《阿棲睞》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BDC
時間|2016/05/14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成為人」或許是一次精神性儀式,藉由肉體精力發洩與撕扯折磨,宛若部落成年禮祭儀將個體身體與意識拋入集體圈限環境裡,銷蝕自我,再成長為新的自我,最終隸屬成為部落一份子。(紀慧玲)
5月
25
2016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