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的舞台,單音弓弦,掀開這場世紀末的人間道。生命就像弦絲殘音,不斷拉扯,位於舞台中央由兩個牆板建構的牆角,站立於此的人類是如此渺小,在僅存的、微弱的提琴聲下,那人仆倒而下,然後伴隨這樣微弱的音聲中,隨之起舞的是群起狂歡的群眾!視覺與聽覺的感受極度反差,這段開場,幾乎可以説是這整齣《無盡的終章》的縮影,充斥著矛盾、無力,卻又時時想奮力一搏、與天爭鬥的眾生相。
《無盡的終章》包含上下半場共八十分鐘,中場休息時,演員出示的紙板出現「報應」兩字,這也是展演中唯一出現用文字符號作為意義的詮釋。而整齣作品的舞台調度,多倚靠七張活動的牆面,而「牆」的角色十分巧妙,可以是分割舞者與樂手的區位裝置,也可以是換場的道具,但是更多時候,「牆」更象徵時間的輪替,直接影射聖經創世紀裡,神以七日為週期的時間循環,於是生命在這七張牆(日)的變換、指引、調度、終始之際,展現浮屠眾生的人間道。
侯非胥.謝克特(Hofesh Shechter)之前來台灣演出了兩個作品,動作風格清晰皆易辨識,在這次演出同樣不改其動作風格。肢體動作以「對比」的方式展現張弛與鬆放,同時伴隨柔棉線條式的空間畫面,在立體的身體空間裡,畫出多重軌跡的曲線,並製造瞬間奔馳的爆裂感。再加上時時尋找身體的中心線,讓上述肢體動作所帶來的視覺衝擊,在音樂的重金屬搖滾之下,融合化為叛逆的意義表徵。而身體動力回歸中心,也讓奔放於舞台空間的張狂體態,瞬間被提點——人無法拋棄政治身體的規訓,又或者是一種群體不經意的意識流所浮現的認同框限。
從謝克特《無盡的終章》信手捻來融合多元的肢體型態,不管是主流的芭蕾、當代舞、街舞技巧,或是非主流的舞蹈風格,皆被塑造出「謝克特式」的身體性。這樣的風格化倒也突顯謝克特的舞蹈特徵,是結合來自各種不同文化的動作語彙,同時因為跨文化所展現的「地方」(place)性,使得《無盡的終章》展現的人間道或芸芸眾生,皆能成為合理的詮釋:即包容各式各樣的人種、社會、文化……,在謝克特的舞蹈裡有了對人性批判的基本命題。
除了動作表徵與動作風格化之外,劇場空間的調度幾乎是成就這首作品的意義。首先開場時,兩道牆面切割前後舞台,上舞台被牆面遮蔽是樂手區,下舞台是暗黑的凝聚空間,燈光微亮卻聚焦在唯一的舞者身上。音聲的孤寂華美與舞者的孤獨呈現空間心智的對稱,之後燈光全暗,牆面再度打開,樂手移至右舞台被牆面擋著,左舞台是芸芸眾生的聚會……,整齣舞蹈均以此作為換場的形式。上述利用燈光的明暗,改變牆面與樂手的位置,同時牆面也製造出舞者所能活動的空間區域,由此利用燈光效果與牆面切割(侷限)的舞台,巧妙的讓原本無敘事的舞蹈結構,開始出現如人生切片般,再現各種人間的依附與孤寂,如愛情、友情、親情、同情、漠視、無情、孤獨、徬徨,甚至是以四對雙人來呈現的死亡之舞。
而樂團的位置也從上半場隱晦之處,到下半場逐漸開拓打開它的區位與角色。就意義上,下半場樂團的角色不再只是伴奏,可從演出的結構安排觀察到,樂團在舞台上甚至主宰了「芸芸眾生」的狂喜與瘋癲。舞作中出現類似古老的圓圈舞,舞者圍繞在樂團四周,眾人群性地隨著音樂起舞、吶喊,那種回歸人類原始粗獷的舞蹈型態,在當下似乎要對之前舞蹈所累積的人性,進行原始的呼喊與批判。
於是,《無盡的終章》看似非敘事,橫跨於寫實與非寫實之間,然而從宏觀上下半場的鋪陳,再加上中場的「報應」二字,在謝克特的舞蹈中心思想,仍舊可以發現一條脈絡環繞在逐漸失去自我的軀殼之中,從靈性的乾枯、身體的崩解、世界的毀滅,都拉扯著這首舞作的脈動。而那如野獸般的重金屬音樂狠狠咬著滄桑的弦絲,如命懸一線的人類世界,終將瓦解。
文末,回顧這首作品精彩之處,乃在於用乾淨的燈光、舞台裝置、樂團位置,善用舞者精湛的肢體表演,以及音樂的對比效果,讓沈重的舞蹈主體變得豐富無冷場,且牆面與樂團的符號意義,在整齣作品中不斷變化與轉喻,讓舞作的想像空間不斷擴大,也是這次舞作的畫龍點睛之處。
《無盡的終章》
演出|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
時間|2018/09/2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