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體閱聽小說寓言《一桿稱仔》
11月
21
2012
一桿稱子(影響新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96次瀏覽
厲復平

2011年,影響‧新劇場編導呂毅新將賴和小說〈一桿「稱仔」〉加以改編,並以讀劇的方式推出《一桿稱仔讀奏版》,「以向作家作品致敬為目標,保留小說家原汁原味的文字意涵,演員以聲音詮釋賦予故事生命力,加上聲音、肢體、表情進行演出」。在此一基礎上,呂毅新進一步發展演員的聲音與肢體,配合簡約而具象徵意涵的服裝造型及道具運用,於2012年11月17-18日在台南十鼓文化村(原仁德糖廠)的戶外空間推出《一桿稱仔》,以劇場形式呈現改編賴和〈一桿「稱仔」〉小說的文本。

在賴和的〈一桿「稱仔」〉中,主角秦得參雖生活窮困,但做事勤敏、性格坦白、常為家人設想,設法賣菜討生活,卻遭巡警刁難、折毀了買賣用的「一桿稱仔」(公平的象徵)並遭辱罵為「畜生」,爾後又被法官判為罪犯,秦得參心中「總覺有一種不明瞭的悲哀,止不住露出幾聲的嘆息」,感嘆「人不像個人,畜生,誰願意做?這是什麼世間?活著倒不若死了快樂。」遂與巡警同歸於盡。編導呂毅新在《一桿稱仔》節目單上標舉「從日治到當代,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的跨世代寓言」、「權勢者知法玩法、無力者悽慘落魄」可見其以古喻今的企圖,提點今日仍不乏悲慘的秦得參,而對於社會公平正義的追求仍是當代的迫切議題!

影響‧新劇場《一桿稱仔》選擇在白天演出,演出場地為舊仁德糖廠,隱約呼應小說中對製糖會社剝削蔗農的描述(雖然這部分僅作為小說情節的背景之一,而非主要部分),觀眾被安排在一棵百年樟樹下,坐在排成數排弧形的塑膠凳上,面對的表演區可見到草地、稀疏的林木、及遠方簡陋的小屋,表演區和觀眾區相當親近,但是兩者的區隔也是明顯被建立且從未在表演中被打破的。表演開始時,撞鈴聲引領遠方三個人影出現,間歇、交替、片段地吟唱著〈一隻鳥仔哮啾啾〉漸漸向觀眾行來,展開整個演出。表演終了時也以三人吟唱這首耳熟能詳的台灣民謠漸行漸遠回到來處結束。編導以〈一隻鳥仔哮啾啾〉這首具有抗拒日本統治意識的悲歌來開啟與總結整場演出,與賴和小說中主人翁秦得參的處境相呼應。

演員身著不規則狀多縐折的長袍、局部配上網狀或繩狀裝飾,色系是在灰白色的底醞下局部染上斑斕如石材表面的深色不規則圖樣,演員頭上扎巾,僅有面部塗白、眼下及唇塗紅,這樣視覺上讓人印象深刻的裝扮造成三位演員的雷同,並抹除性別、時代背景等因素的特定指涉。每位演員各自運用一條剛比人高的長藤條,在演出中既可象徵扁擔、農具、甘蔗、牢欄、秤(稱仔)等物件,又可抽象配合演員肢體運用的延伸。三位極具肢體、聲音能量與表現力的演員陳怡彤、林禹緒、李佶霖以亦述亦演的方式,運用各種體態姿勢與肢體動作及不同質地的念白、吟唱等,多次出入於敘述者及秦得參、秦母、秦妻、巡警、法官等不同角色之間,且每一角色都不特定由同一演員扮演。

《一桿稱仔》明白道破主角「真的慘」(「秦得參」的諧音),以平緩沈穩而具有儀式質地的步調、配合象徵性的肢體語言、娓娓道來秦得參小時的家庭生活、長大娶妻生子、賣菜遭刁難被關、抑鬱寡歡乃至與巡警同歸於盡,敘述進行的部分遠多於進入角色扮演的部分,敘述與扮演時所用的語言幾乎就是小說中白話文的轉譯(轉譯成台語、國語、日語三語混用),從演員的用詞、咬字與發音可見著實下了功夫考究練習(其中的台語唱唸堪為台語文教材範例),在敘事形式選擇上及情節推展上幾乎完全亦步亦趨地跟隨小說文本的推展。這一部份是編導呂毅新刻意的選擇,她強調「儘可能保留小說原文的書寫方式」、「保留作品原汁原味」、「作為向作家致敬的文學劇場」。因此整個演出不如說是以演員的聲音肢體配合音效,以帶有張力與氛圍的劇場視覺與聽覺元素來立體呈現小說文本,這也反映了這個製作由小說的「讀劇」展現逐步發展而來的軌跡。

筆者認同編導的看法:「忠於原著」是「回到作者原始想要表達的意義」,但是如何才能回到作者原始要表達的意義?由小說轉換到不同藝術類型的劇場,是否能以保留小說敘事形式與文字的方式在劇場表演中傳達出相對等的意義?《一桿稱仔》表演本身很大一部分的意義在於再現賴和小說中的文字與情節,而現代一般觀眾實際上無法依靠單純欣賞這場表演來理解賴和「原始想要表達的意義」,必須配合節目單中豐富的作者時代背景與編導理念說明、或是劇團臉書專頁上的介紹與說明來勾勒出今日重訪賴和小說的意義。換言之,觀眾必須透過表演認識小說、再透過小說去認識賴和及其所處的時代,再進一步勾勒出整體的意義,這一連串過程難以全然在表演進行的當下即時發生,因此,表演只是這一連串意義產生過程中的一個生動活潑的起點。

依循此一思考脈絡,劇場表演成為一個很好的輔助手段,幫助觀眾透過更鮮活的劇場元素立體地閱聽賴和小說〈一桿「稱仔」〉作為一則現代寓言,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小說作為一種藝術類型所運用的策略與特徵幾乎原封不動地被搬到演出的現場,讓《一桿稱仔》的演出不知不覺中流失了某些劇場此一藝術類型本身所特有的能力,也就是說,劇場觀眾直接面對戲劇性/劇場性行動的即時性和衝擊性被削弱了(此處不侷限於是否採用自然主義式的劇場呈現方式),因而大幅度降低了一種可能性:透過劇場表演機制讓觀眾當下直接面對、進而感知、從而反思出意義。

影響‧新劇場改編〈一桿「稱仔」〉所面臨到的課題,其實也是所有由非戲劇類型的文學作品改編為劇場表演的所謂「文學劇場」都無可迴避的課題,此處筆者無意對孰優孰劣妄下定論,只想指出:選項不只一種,在表演中原封不動的保留文體類型不必然就是「忠於原著」的好方法。

《一桿稱仔》

演出|影響.新劇場
時間|2012/11/18 15:00
地點|台南市十鼓文化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演出中,每個畫面構圖焦點明確:或利用演員背台突顯其他角色,或藉由單一重複的動作淡化角色存在感;舞台上演員雖少,畫面卻不單調。 (吳知豫)
12月
14
2015
戲劇《一桿稱仔》透過演員飾演說書人的角色,讓文字重回口語,讓說書人重回當代,如同本雅明〈講故事的人〉一文所言。(羅倩)
11月
26
2015
如果環境劇場乃是針對演出空間的歷史展開批判式的反省,那麼在具有近百年歷史的十鼓文化園區的前身—也就是日治時代台灣製糖株式會社的車路前墘製糖廠—演出的意義,其實是具有後殖民脈絡下重寫歷史的企圖。(王萬睿)
12月
10
2012
演員藉著聲音、體態和肢體動作,就能讓觀眾很快進入戲劇的情境中,三個演員純熟而自然的多次進出不同的角色,令人驚喜的是觀眾都能清清楚楚的知道說話的人是誰。(楊麗卿)
12月
03
2012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