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推出的《人間條件》,使得觀賞全台灣最會講故事的歐吉桑--吳念真先生的「國民戲劇」,儼然成為全台戲劇界的國民運動。雖然敘事空間、視覺美學和聽覺處理都帶著濃濃的電視劇作派,但親切熟悉的小人物故事、溫暖而韻致的念真式對白、自然生動的生活派演技,使得《人間條件》以不同主題,十一年後推進到第五部,從第一部「千萬要幸福」的語懷期望,走過女人、男人、老人、年輕人的故事,到第五部「男人本漂泊心情」將描寫對象轉向與作者年紀最貼近的歐吉桑,抒寫一群台灣歐吉桑的心情。
《人間條件》一向以密不透風的景片構成寫實劇般的空間幻覺。這次利用旋轉舞台,讓整組布景快速更換,相似的牆面結構,不同的只是壁紙、窗簾、掛畫、桌椅組,好像餐廳類型的電玩遊戲。這種布景不做天花板,利用齊一的景片高度,製造一道隱形的天際線,觀眾視線集中天際線之下,天際線之上留黑,不做處理,幻覺投射到此為止。這種很傳統的舞台構成,彷彿一道隱喻,隱喻「人間」自有界限,界限之外便無有想像。
歐吉桑一羅大德設定是個「老實」過度的小公務員,退休後整天在家翹腳,以看電視及打麻將打發餘生。偶然目睹朋友之死,鄭重召集妻兒,發表省思人生感言,最後竟拿初戀情人與糟糠妻相比,向一輩子操持家務的老婆「承認」從無愛情,被掃地出門原屬活該。不料好不容易換來的自由之旅,竟立刻泡進鶯聲燕語、虛情假意的酒廊,被初戀情人奚落,最後在街頭自憐自艾被兒子撞見。原來老實歐吉桑雖不滿家庭羈束,但離開屋簷便患了想像匱乏,對「活出自我」完全沒譜。
歐吉桑二廖清輝娶了羅大德的初戀情人,公務生涯做到高官,看似羅大德的對照組,但其實在愛情和事業的王國中他都只是陪角,小心翼翼計算現實,陪伴強者,沾光獲利。勾搭酒家媽媽桑,似也只想逞生理本能以證明男性尊嚴。看著這個虛偽、無德、小氣、不貞、別無理想的男人,被八卦周刊爆料而結束官途,實令觀眾難出同情。除了多了一副口罩牽一條狗,最後與羅大德殊途同歸。
歐吉桑三單身建商李進財,以簡單的幫派原則跟人稱兄道弟,也以利益分贓原則做生意,可以想見在商場上是個見風轉舵、沒有根性的商人。除了整天吆喝著人在酒廊一起麻痺心情,偶爾洩漏寂寞之外,應該沒有面對自我的時間。
歐吉桑四台商陳國興靠老婆少了二十年奮鬥,非但不覺感激,反而到處風流,莫名報復,直到老婆無怨無悔地去世,獨自在家對照片長吁痛哭,感嘆自己錯失認識真愛的機會。大段獨白,提供演員「掏心」表演的機會。
一干歐吉桑的漂泊都只是心情,而非意志或行動,說命運是過度渲染。他們只是環境的產物,隨波逐流一生,到想找尋自我時自我已模糊難辨,欲追尋真愛又發現從未付出真情。相對地,劇中女性無論為愛為錢,為同情為計算,總是勇於面對,擇君所愛,愛君所擇。所有歐吉桑的配偶均由林美秀擔綱,角色塑造成功,這是繼黃韻玲後,人間系列再次一人分飾多角的女優演技秀。
吳念真筆下的歐吉桑特質,能否輕易與國民性劃上等號,我不願率爾論斷。不過從最近評論家南方朔剖析的南韓國民性,兩相對照,格外有趣。南方朔認為現代南韓人在思想文化上早已脫離「儒家文化圈」:「他們關切抽象的原理原則的思考,不在行為互動層面上繼續糾纏。」(註一),反觀台灣歐吉桑們津津樂道的「人情義理」、「體面風神」,莫不是一種行為互動關係的執迷。在現實社會的小圈圈裡,把觥籌交錯、趨迎奉承間搏「麻吉」當成道義,民主玩成分贓,人人頭皮上頂一小片天,此天之外便視若無睹。或許這足以證明台灣歐吉桑們的天,還是儒家文化的隱形天花板。對「自我」的召喚,則是一陣晚發的青春痘。
註一:
《人間條件5》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12/10/05 19: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