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迪士尼影業1929年發表了《卡通交響曲》(Silly Symphony, 直譯為糊塗交響曲)動畫系列,內容多是無對白(或對白極少)僅有音樂和簡單音效的單篇動畫短片。《卡通交響曲》創作了許多動畫史上的里程碑,包括1932年獲頒第一屆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的《花與樹》(Flowers and Trees)。許多迪士尼經典腳色也是在《卡通交響曲》中完成他們的處女秀,例如後來成為迪士尼第二把交椅的唐老鴨。【1】後來的《卡通交響曲》從原本由迪士尼旗下作曲家創作為影片內容服務的短篇幅歌曲,一路發展至為古典或爵士經典樂曲搭配迪士尼腳色打造動畫內容。在這一本本音樂故事書裡頭,音樂與動畫始終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一同做好說故事的工作。
舉出上例,意在說明,音樂不擅長說故事──至少,說故事不是音樂「最」擅長的地方。無數音樂家為戲劇、文學作品、傳說故事寫作經典傳世的樂曲,用音樂描繪故事中的氛圍、場景、情節、甚至是精神或是寓意,成功展現音樂彈性而多變的魅力。但一旦納入畫面、對白,或是其他要素,音樂往往因其本身性質,而退往相對抽象的角落,將說故事的腳色讓出。而若將探討對象聚焦在音樂劇場(或是具劇場元素的音樂會製作),這個課題則會變成:作為一種相對抽象的藝術形式,音樂該如何在一場跨界製作中維持自身的主體性?
由嚴俊傑和張艾嘉連袂演出,結合鋼琴與朗讀的《曖魅》,挑選了五首以「魔魅與愛戀」的文學作品為創作背景的鋼琴曲目:包括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以法國詩人白特朗(Aloysius Bertrand)同名詩集創作的《夜之加斯巴》、李斯特(Franz Liszt)採自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a)詩集的三首十四行詩、和李斯特取材自德國民間傳說的《蕾諾兒》。《曖魅》的前身為焦元溥和國家交響樂團2012年製作的NSO焦點講座音樂會《愛聽秋墳鬼唱詩:音樂鬼故事》,其中李斯特為鋼琴及朗誦者(for piano and narration)所創作的《蕾諾兒》便於該場推廣音樂會進行中文版首演,今年則作為《曖魅》的壓軸曲目。
「你好呀,精靈!」《曖魅》由《仲夏夜之夢》莎翁筆下的搗蛋妖精帕克掀開序幕,張艾嘉一襲簡潔的素色禮服造型,讓觀者更能聚焦在她的聲音表演。而她的朗誦也絕非樣板式地照本宣科,而是透過巧妙的聲線變化,靈活操作「代言」或「敘事」不同形式的文本面向,演繹詩作中各種不同的腳色情境,塑造獨具劇場魅力的朗誦藝術。燈光和影像則不從具象的情節描繪,而是意象式地呈現樂曲主題,偶爾隨樂曲進行神來一筆,譬如《夜之加斯巴》〈水精靈〉中的雨景影像和雷電交織、〈史加波〉燈光配合樂句休止煞然暗場,皆為拉威爾原本就頗具戲劇性的音樂描寫增色不少。李斯特的三首佩脫拉克十四行詩則採簡潔鮮明的蒙太奇拼貼,描繪夢境般魔幻而不繁複的場景,而不與嚴俊傑的演奏爭輝。
除了開場的〈詼諧曲〉(選自《仲夏夜之夢》)和最後一首〈蕾諾兒〉,《曖魅》的曲目呈現形式多是由張艾嘉在樂曲前朗誦作曲家創作取材的詩作,再接入嚴俊傑的鋼琴演奏。雖然這樣的演出形式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只有〈蕾諾兒〉是作曲家原本就為鋼琴而朗誦而作的類戲劇(Melodrama),其他皆是鋼琴獨奏),但在觀看《曖魅》時卻很難不注意到張艾嘉甫入場至樂曲開始前,「開啟」、「關閉」表演狀態的斧鑿痕跡,《曖魅》始終縈繞著一股朗誦與鋼琴之間的「拼接」感。而負責全齣詩作翻譯的焦元溥,則以注重字數對稱和句句押韻的復古方式處理作品文本,或許這樣的翻譯方式是為了忠實呈現原文詩作的韻律(外詩中譯也非本文可以處理的專業領域),但同時也限制了張艾嘉所能夠展現的表演廣度,也無疑加深了觀眾與詩作之間的距離感。
與其說是音樂劇場,其實《曖魅》本質上仍是以浪漫時期標題音樂為主體的一場鋼琴獨奏會。【2】而其以跨域呈現作為體現策展主題的策略,除了賦予觀者新穎而不落俗套的聆賞經驗之外,也確實提供聽眾面對較臺灣不常見的曲目譬如〈夜之加斯巴〉、〈蕾諾兒〉等一個較容易進入作品的路徑。《曖魅》旨不在於描繪一個故事或傳說,而是在共通主題的詩文和樂曲中架構出某種美學氛圍。可貴的是,在《曖魅》簡單卻綺麗的劇場元素中,嚴俊傑的鋼琴演奏仍能脫穎而出,維持音樂在觀看中的主體性,展現獨奏家的詮釋與炫技。至於音樂與文學,這兩門互為表裡、纏綿數世紀並且為世人所愛的藝術,或許還有更多未知的呈現方式等待藝術家和觀眾翻掘探索吧。
註釋
1、唐老鴨的初登場是在1934年的〈聰明的小母雞〉(The Wise Little Hen)
2、「嚴俊傑表示,整場與其說是音樂會,更像是音樂劇場。」,中央社報導:https://reurl.cc/xDv4ne
《曖魅》
演出|嚴俊傑、張艾嘉
時間|2019/10/19 14:3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