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一年,《李小龍的阿砸一聲》上演前,我曾與導演王嘉明訪談,寫下一篇〈我的戲其實很古典〉。在作為「常民」系列,以八0年代西洋流行樂天王為名打造演唱會般的《麥可傑克森》(2005年首演,2010年於麥可逝世後重新製作),以七0年代武打巨星,融合了是時輸入台灣,多元異質影視經驗的「神話」、「科幻」形式的《李小龍》,再到王嘉明當時計劃中以日劇處理的九0年代第三部曲;「常民」,顯然是一個藉以對應歷史大敘事的心靈小史所在,在導演慣用的後現代形式,文本到語言上,解構、拼貼、混雜、派洛蒂極力,然而,引起我興趣的是,從中表現形式的底層,不論是斷代分期的嚴謹結構,歷史的循環觀,寫史、寫時代心靈的頻頻回首,其實存在其極為古典的創作意識。
當時王嘉明口中的九0年代,就是這次的《SMAP × SMAP》。序場音樂響起,〈Small Happiness〉的鋼琴旋律,必然令人回想起岩井俊二1995年電影《情書》,中山美穗仰起頭,令緩緩墜下的雪花落在悲傷的臉上。像是所有日劇或卡通正片開場前,打著演職員字幕、剪輯片花搭配片頭曲,《SMAP × SMAP》演員們扮演著男女主角告白場景、舞台上多人組合而成《灌籃高手》上籃分解動作。台上復現著一幕幕場景,演員外,另有角色表上標註「Camera」的多組crew(多由演員擔綱)同在,手持攝影機,即時拍攝場上情節,並播放於上方兩個大型屏幕。王嘉明將劇場空間設計為日劇攝影棚,佈置上影像合成用的大片綠幕,調度場景道具;擅長戲耍混用的語言形式,成為了演員們整場的日語對白中,精神分裂般突現的台語,《長假》、《魔女的條件》、《101次求婚》、《庶務二課》,或王家衛、周星馳等經典段落,夾雜著關於文化全球化(如日劇愛情觀)、跨國企業(如IKEA/IKAE愛尬意)、媒體生態(SNG新聞、時事評論、綜藝節目)、政治(解嚴到政黨輪替)、社會新聞(重大的撕票案)的戲謔諧擬,構成了一幕幕彷如連續劇、單元劇般的九0年代影像。
如若翻看節目手冊,可見到一整理有1990至1999年,台灣與日本、國際至民生娛樂事件的列表,見到百餘個曾經佔據媒體及至大眾集體記憶的頭版頭條與關鍵詞。王嘉明說:「面對90年代的一堆資料時,其實滿悲傷的,那似乎來自於一個面對巨大政─商─科技全球結構的無力感。」(〈導演的話〉)有別於《麥可傑克森》、甚至《李小龍的阿砸一聲》似乎猶存在有一「偶像」並可透過古典的、史詩的、劇場般的形式重述的時代,《SMAP × SMAP》的九0年代,已截然不同前此而成為了超載的影像和訊息。
曾在〈我的戲其實很古典〉中與導演問及的「常民身體」,在《SMAP × SMAP》中遂已然消逝不在;確實成為了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談到的皮蘭德婁問題:影像,改變了演員尤其劇場的表演模式。被剪接、被zoom in&out、被疊影、被電視電影(而非再是劇場)觀眾所消遣觀看。台上的Camera crew才正是構成這齣「影集」的主體(說到「影集」二字時或令人想起了台南人的《K24》),即時影像,恆常置於下方的翻譯字幕,劇中人模仿影像作出的分解動作;影像主導佔據了觀眾觀看《SMAP × SMAP》的視線,特別當對話語言混血至僅能依憑著字幕影像的提示,方能理解進行中的情節,盡皆成為整齣的形式的困難;或其實,是王嘉明困惑的九0年代的悲傷。
是九0年代的什麼特質,致使在不過十年之後,已成為同七0、八0年代,被置放在同一時間刻度(2010-1013年)上、欲望記憶╱遺忘的對象?我相信這齣作品得以超越自身形式能引起的偌大共感也正是在此,它如此之迫近,近到像一個久遠的年代。古典,或也正是在此。導演的執意,致使了某些歷史再現的形式與倫理問題:難以擺脫的分期架構,影像主導敘事,台日英語混用而淪為一陣笑聲背後更複雜的後殖民後現代情境,成為喚起年代鄉愁的暴力事件其重現的界限,終究回到的巨大政治事件、而非導演所欲展開的常民小史等。但是不是也正是在這左支右絀之處,浮現了那被風暴襲捲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因為執意,而倒行飛翔的身姿,王嘉明的頻頻回看,退去的原鄉,風暴捲起的影像和訊息目不暇給,如此無力,如此悲傷。然後我們便聽見了謝幕的前奏,王家衛1997年(回歸前夕,世界之末)的《春光乍洩》主題曲,〈Happy Together〉……
《SMAP×SMAP》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13/09/06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