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睡覺》是由一群畢業於英國艾克賽特大學 (University of Exeter)戲劇系的碩博士校友組成的新劇團「台灣遊藝行」的創團作品。在創團宗旨「真誠面對在舞台上的每個當下,並用力凝視滋養他們長大的文化」引領下,首部作品選取日本劇作家別役實(1937~) 1991年的作品,內容以「從渙散的日常生活中覺醒」作為命題,敘述一樁激進社會改革份子的公民會館爆炸案。
台灣遊藝行將創團之作命名為「後殖民島嶼第一號」,清楚而直接地定位劇團於台灣當代「歷史化」(historicize)的座標之上。為什麼是歷史化,而不是歷史?近來批判研究已鄭重挑戰關於書寫歷史的權力,指出歷史從來不是中性與客觀地存在,而總在「再現」(representation)中,才得以維持線性與普遍的面貌。劇場表演透過再現與對再現的質疑,在這個對歷史的批判譜系中從未缺席;歷史化的工作,正是以揭露歷史的權力構建為旨,重新定位物件。
戰後初期,冷戰結構逐漸形成,以美國為首的勢力於東亞形成圍堵防共的島鏈連結。日本透過與美國簽訂安保條約,美國以軍事協防的名義駐軍,連帶著使得日本經濟得以迅速在戰敗的慘況中復甦;然而日本也因此在政治實質上成為美國的附庸。1960年在重新制訂安保條約的過程中,日本掀起狂烈的反安保社會運動,別役實即為當時激烈抗爭的學運領袖之一。《可以睡覺》是30年後別役實重新面對這一段歷史的作品。戰後台灣處在與日本極為相似的冷戰局勢中,然而日本之於臺灣不僅是東亞協防島鏈的盟友,卻也是前殖民者;冷戰與殖民雙層結構讓台灣與日本間的關係更為複雜。
台灣遊藝行以1950年代的台灣為背景,在劇場封閉的旅館空間裡,兩張若可見以木箱拼成、鋪著純白床單、枕頭的床榻,與滿地的舊報紙,透露軍事戒嚴與白色恐怖強勢下的肅清氣氛。A、B兩組演員在導演當場以畫外音的指令下,臨場接受演出安排。兩組演員同場扮演相同的角色,時而重疊、時而互補、時而獨立進行;當一組進行時,另一組以分身/候補姿態等候,雙生/聲的調度,增添權力無限複製的可能,更賦予改編雙重寓意。
扮演魔女的兩人,一由林子恆反串,一由楊雯淇扮演;炸彈客則由張巧君與陳慧勻以鬍渣反串男性;整場高語言密度的對話與詰問,輔以兩組此起彼落,毫無停滯的演出,在性別反差中強化肅清中詭異的咄咄逼人。魔女多以國語進行,炸彈客則以台語回應。導演對於語言的安排,顯然提醒了後殖民語言政治的權力關係。然,後殖民除了指涉某種(純正)主體的「混雜」之外,更重要的是揭露從「殖民」到「殖民後」權力關係的複製。《可以睡覺》改編後的歷史時空,不僅僅呼應了冷戰下的白色恐怖,劇情中炸彈客對30年前的回憶與反省,更將劇場時空拉回台灣的殖民時期。於是我們看到兩段台灣歷史再現的疊影,一是1950年的白色恐怖,一是1920年的殖民統治。台灣遊藝行的這個版本讓劇本超越了別役實對於戰後的反省,加入了屬於歷史化的台灣殖民寓言。
1920年代的台灣,反抗殖民統治中,有沒有一場「從渙散的日常生活中覺醒」的公民會館爆炸案?30年後幾近於審判、近似以強迫程序進行的睡前懺悔,由操著國語的魔女質問,究竟是為了欲重新縫合裁縫桌上滿佈的癱瘓?是為了全村人都等著他們一睡不醒的轉型正義?還是為了對任何可能(即使已經過去)的理想實踐斬草除根?爆炸案發生30年過後,在釐清除了炸斷主事者的一隻左腿外,並沒有造成任何死亡的真相後,當年期待被喚醒的人醒了嗎?還是在和平的大旗下,在任意接縫炸斷的四肢操作中、在不斷要求主事者喝下毒藥的催促中,要求主事者「可以睡覺」了?
睡覺可能是安息,也可能是安排;台灣遊藝行的後殖民島嶼一號相當精彩地揭露關於台灣後殖民故事的部署(dispositif)。
《可以睡覺》
演出|台灣遊藝行
時間|2013/08/24 19: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