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恆毅(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近年來,有時可在社群媒體上看到「他/她這樣是愛我的嗎?」一類向大眾拋出的疑問,並列舉出種種行為讓眾人判斷,有時也會得到一些相關的建議,好讓提問者可以找到方法、確信愛的存在與否──這樣的疑問與測試,固然是出於不安;但,愛是可以這樣被測試的嗎?
從這樣的命題,來看臺灣豫劇團的《試妻!弒妻!》的演出,不難發現這是一種亙古的疑惑。此劇於2004年首演,內容改編自同年度的大戲《田姐與莊周》,而此劇又本於《警世通言‧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此篇小說,且成為各劇種的經典劇目《劈棺驚夢》(或稱《大劈棺》、《莊子試妻》)。
但與大戲以強調田氏的內在情愛欲求所做出的有違禮教的劈棺取髓、最後遭到丈夫批判而自戕身亡的主題不同,《試妻!弒妻!》則更有意回溯這段故事的起因、對「試驗」本質的懷疑與批判,乃至於對因試驗而亡的田氏、與眾多有曾有類似經驗的靈魂進行引導與安撫,而不從批判「有傷風教」、「行事殘忍」進行著眼。
對靈魂的引導與安撫,從序場〈驚夢〉與第三場〈試妻〉中可見。〈序場〉中,行者群先對田氏低語「莫往東/西/南/北方」、以避各方災殃,而後遞給田氏斧頭,讓其回想起過去曾經歷過的種種而驚醒,如此安排,已明點出面對過去經驗的方式,不是往他處逃避、而是正面觀看,最後則並為之定調:「魯莽的男人,害死自己的妻子」,點出田氏之死,肇因於莊周對妻子忠貞與否的懷疑與冒進的測試。而〈試妻〉在田氏死後,行者在幕後維持一貫的悠遠語調道出「靈魂啊,你要好好休息」,則更是有意地撫慰因試驗而死亡的田氏。
其後〈搧墳〉、〈病幻〉、〈試妻〉三場,則是將傳統大戲演出的主要內容精簡、並意象化進行呈現,也由於這三場是傳統大戲的意象化,因此演出視角較著重於莊子的男性觀點,或許觀眾會好奇:《試妻!弒妻!》要討論的是女性在社會的禮教、與丈夫對情愛的測試上,當以女性視野重探這三段內容方是。但如若從序場與本作新添的第四場〈冥城〉加以連貫,這三場應可視為靈魂在前往冥界路程中的生命回顧,而靈魂則看著那些曾經歷過的一切在眼前重新搬演,因此女性的眼睛並未離開這三場演出,是以隱而不顯的方式凝視著,藉以從中發現整場試驗的不合理與殘忍,同時看出逍遙於世的莊周「看似是蝴蝶,卻是毒蠍」的本質。
當然,從田氏的角度來看,莊周的試驗完全破壞了夫妻間的情義,也揭露出莊周內心存在的殘酷。但莊周是否有意造成這樁悲劇,也成為此作要討論的另一個問題。
不論是行者們在序場定調莊周是「魯莽的男人」,或是第三場以旁觀嘲弄的姿態所說的「莊子就是這樣愛戲弄自己的妻子」,以及田氏自刎之後莊周仍有一瞬的驚慌,這些內容其實建構出另一種莊周的形象──不知這場試驗的殘忍、且無心為惡,只是想單純地測是情感,而未想過後果。這樣的形象,對現代的觀眾來說或許相當熟悉,畢竟原本只是想確立關係、以建立更強化的緊密感,誰知反而消磨掉了對彼此的信任,更不知會因此導致分手、甚至是更糟糕的結局。因此對於情感試驗,沒人是帶有惡意的,只是沒人想過測驗過後可能的發展,甚至是當中的危險性。
至於〈冥城〉一場,則是從社會的角度與女性個人的角度進行對話。在此中,判官對田氏指責自殺的罪孽、以及為了追求真愛而犯下淫罪;田氏卻泣訴自己未曾在莊周身上得到的、轉而投射給他人又有何不可,而莊子的試驗害死自己,為何又可逍遙於世。兩種觀點,形構出社會對男女進行不同評價與待遇。至於另一種社會角度,則來自大眾的圍觀:無關的人們環繞在田氏的身邊,看她抽腸泣訴,並問田氏何需行如此荒唐之事,顯示無關者的圍觀,是帶著一種獵奇、淡漠的態度。兩種不同的社會角度,顯示出旁觀者的不能理解所造成的隔閡與傷害──對田氏是如此,其他不分性別、在情感試驗中受到傷害的人也是如此。
但《試妻!弒妻!》指出了情感試驗的危險性,卻並未給予解救方法,無論是莊周自唱「生也罷,死也罷,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戲;情也罷、慾也罷,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戲」,或是劇末行者喟嘆「她不願再想起、提及,一切都已失去意義」,均讓整齣劇作回歸到虛幻。如同劇中鏡作為重要物件,它照出人欲的虛幻,也照出了社會情態,但人在這當中,就只能如田氏一般孤獨的泣訴自己的遭遇?而劇作本欲達成的安撫與鎮魂的療傷之效,又該從何處獲得?
不能否認,《試妻!弒妻!》在聲音、肢體身段、物件意象等層面上,於傳統戲曲的表現形式上有所突破──特別是對2004年首演時的傳統戲曲實驗劇作的誕生環境而言,也確實達到了傳統戲曲不同以往的美感。然而在本劇主題投射給觀眾的,除了是對《田姐與莊周》的反思、對情感測試背後的意義之外,經此遭遇的眾生之魂,除了自我咀嚼與梳理之外,還能如何走下去?而這也形成在演出的空白之外應該思考的議題。
《試妻!弒妻!》
演出|臺灣豫劇團
時間|2020/07/19 14: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