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試驗,危險!《試妻!弒妻!》
8月
19
2020
試妻!弒妻!(台灣豫劇團提供/攝影林榮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409次瀏覽

蘇恆毅(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近年來,有時可在社群媒體上看到「他/她這樣是愛我的嗎?」一類向大眾拋出的疑問,並列舉出種種行為讓眾人判斷,有時也會得到一些相關的建議,好讓提問者可以找到方法、確信愛的存在與否──這樣的疑問與測試,固然是出於不安;但,愛是可以這樣被測試的嗎?

從這樣的命題,來看臺灣豫劇團的《試妻!弒妻!》的演出,不難發現這是一種亙古的疑惑。此劇於2004年首演,內容改編自同年度的大戲《田姐與莊周》,而此劇又本於《警世通言‧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此篇小說,且成為各劇種的經典劇目《劈棺驚夢》(或稱《大劈棺》、《莊子試妻》)。

但與大戲以強調田氏的內在情愛欲求所做出的有違禮教的劈棺取髓、最後遭到丈夫批判而自戕身亡的主題不同,《試妻!弒妻!》則更有意回溯這段故事的起因、對「試驗」本質的懷疑與批判,乃至於對因試驗而亡的田氏、與眾多有曾有類似經驗的靈魂進行引導與安撫,而不從批判「有傷風教」、「行事殘忍」進行著眼。

對靈魂的引導與安撫,從序場〈驚夢〉與第三場〈試妻〉中可見。〈序場〉中,行者群先對田氏低語「莫往東/西/南/北方」、以避各方災殃,而後遞給田氏斧頭,讓其回想起過去曾經歷過的種種而驚醒,如此安排,已明點出面對過去經驗的方式,不是往他處逃避、而是正面觀看,最後則並為之定調:「魯莽的男人,害死自己的妻子」,點出田氏之死,肇因於莊周對妻子忠貞與否的懷疑與冒進的測試。而〈試妻〉在田氏死後,行者在幕後維持一貫的悠遠語調道出「靈魂啊,你要好好休息」,則更是有意地撫慰因試驗而死亡的田氏。

其後〈搧墳〉、〈病幻〉、〈試妻〉三場,則是將傳統大戲演出的主要內容精簡、並意象化進行呈現,也由於這三場是傳統大戲的意象化,因此演出視角較著重於莊子的男性觀點,或許觀眾會好奇:《試妻!弒妻!》要討論的是女性在社會的禮教、與丈夫對情愛的測試上,當以女性視野重探這三段內容方是。但如若從序場與本作新添的第四場〈冥城〉加以連貫,這三場應可視為靈魂在前往冥界路程中的生命回顧,而靈魂則看著那些曾經歷過的一切在眼前重新搬演,因此女性的眼睛並未離開這三場演出,是以隱而不顯的方式凝視著,藉以從中發現整場試驗的不合理與殘忍,同時看出逍遙於世的莊周「看似是蝴蝶,卻是毒蠍」的本質。

當然,從田氏的角度來看,莊周的試驗完全破壞了夫妻間的情義,也揭露出莊周內心存在的殘酷。但莊周是否有意造成這樁悲劇,也成為此作要討論的另一個問題。

不論是行者們在序場定調莊周是「魯莽的男人」,或是第三場以旁觀嘲弄的姿態所說的「莊子就是這樣愛戲弄自己的妻子」,以及田氏自刎之後莊周仍有一瞬的驚慌,這些內容其實建構出另一種莊周的形象──不知這場試驗的殘忍、且無心為惡,只是想單純地測是情感,而未想過後果。這樣的形象,對現代的觀眾來說或許相當熟悉,畢竟原本只是想確立關係、以建立更強化的緊密感,誰知反而消磨掉了對彼此的信任,更不知會因此導致分手、甚至是更糟糕的結局。因此對於情感試驗,沒人是帶有惡意的,只是沒人想過測驗過後可能的發展,甚至是當中的危險性。

試妻!弒妻!(台灣豫劇團提供/攝影林榮錄)

至於〈冥城〉一場,則是從社會的角度與女性個人的角度進行對話。在此中,判官對田氏指責自殺的罪孽、以及為了追求真愛而犯下淫罪;田氏卻泣訴自己未曾在莊周身上得到的、轉而投射給他人又有何不可,而莊子的試驗害死自己,為何又可逍遙於世。兩種觀點,形構出社會對男女進行不同評價與待遇。至於另一種社會角度,則來自大眾的圍觀:無關的人們環繞在田氏的身邊,看她抽腸泣訴,並問田氏何需行如此荒唐之事,顯示無關者的圍觀,是帶著一種獵奇、淡漠的態度。兩種不同的社會角度,顯示出旁觀者的不能理解所造成的隔閡與傷害──對田氏是如此,其他不分性別、在情感試驗中受到傷害的人也是如此。

但《試妻!弒妻!》指出了情感試驗的危險性,卻並未給予解救方法,無論是莊周自唱「生也罷,死也罷,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戲;情也罷、慾也罷,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戲」,或是劇末行者喟嘆「她不願再想起、提及,一切都已失去意義」,均讓整齣劇作回歸到虛幻。如同劇中鏡作為重要物件,它照出人欲的虛幻,也照出了社會情態,但人在這當中,就只能如田氏一般孤獨的泣訴自己的遭遇?而劇作本欲達成的安撫與鎮魂的療傷之效,又該從何處獲得?

不能否認,《試妻!弒妻!》在聲音、肢體身段、物件意象等層面上,於傳統戲曲的表現形式上有所突破──特別是對2004年首演時的傳統戲曲實驗劇作的誕生環境而言,也確實達到了傳統戲曲不同以往的美感。然而在本劇主題投射給觀眾的,除了是對《田姐與莊周》的反思、對情感測試背後的意義之外,經此遭遇的眾生之魂,除了自我咀嚼與梳理之外,還能如何走下去?而這也形成在演出的空白之外應該思考的議題。

《試妻!弒妻!》

演出|臺灣豫劇團
時間|2020/07/19 14: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當代戲曲的實驗多以身段為主,當為「身體論述」脈絡下的展現。但是戲曲的唱唸能有何種思考或解構呢?唱詞與唸白只能是人物的內心情感表現嗎?身段有程式,語言也有一套固定程式,如何反覆思索這套程式在當今語境的運用,也許能開拓更多戲曲新面向。(林慧真)
8月
10
2020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
從歌仔戲連結到西方劇本、德國文學、波蘭電影導演或法國文學批評,《兩生花劫》的故事起於江南恩怨,卻在台灣釋放和解。我們當然可以從《兩生花劫》關注且重探本土戲劇的本質,但也不妨將它置於世界文學的脈絡下思考。傳統必須走向世界,而傳統也永遠在當代重生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