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熙(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我的清單編號是518號:「堅持做好一件事」。
這其實不太像是一件「好事」,而更像是對整件事(建立「好事清單(Every Brilliant Thing)」)的總結,對我,卻是一個兩難的課題。
因為,我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動成為劇中角色之一,參與演出,而現在卻必須為這場演出寫評。問題是——
我如何評論自己也參與其中的作品?
四把椅子劇團創團之初,曾推出第一個翻譯作品:加拿大劇作家Colleen Wagner的《紀念碑》,一部探討戰爭罪行與人性寬恕的沈重劇作,僅有兩個角色,卻充滿爆發能量,導演許哲彬沉穩節制而有大將之風,楊一嶙與王莞茹兩位年輕演員,也表現出成熟的風貌,整個演出令人印象深刻。之後,劇團朝原創或經典改編方向發展,也有多部作品受到關注。這次再推翻譯劇本作品《好事清單(Every Brilliant Thing)》,主題與風格與《紀念碑》截然不同,但仍有探討嚴肅議題的企圖心,並且更多了通俗娛樂性,前後兩部佳作,印證劇團選擇題材的良好品味和準確眼光。
《好事清單》改編自英國當代劇作家Duncan Macmillan的獨角戲作品《Every Brilliant Thing》,【1】關於一個七歲小男孩如何面對母親第一次自殺(未遂),開始建立一份「好事清單」,列舉出值得為之努力活著的美好事物,嘗試幫助母親走出憂鬱深谷。主角一面敘述自己的人生故事,穿插著自己斷斷續續建立「好事清單」,應對人生關鍵時刻的過程:寵物狗狗的安樂死、母親的自殺未遂、陷入情網、結婚、母親再一次自殺未遂、離婚,母親最終的自殺身亡,最後結束在清單的完成。
觀眾的參與,相當程度決定這部作品的演出效果:除了唸出手上分配到的清單條目內容,還有五位現場隨機挑選的觀眾,要扮演獸醫、小學輔導老師、大學文學教師、女友/妻子、和父親角色。除了父親一角在婚禮上的致詞內容,必須由扮演者自己發揮外,其餘的動作與台詞,都會在主角的引導之下完成。
在當代劇場中,「觀眾參與」好像成了一個神奇的字眼(magic word),甚至成了cliche,彷彿有了某種「觀眾參與」的設計,就足以保證作品的基本價值:透過手機投票決定劇情走向,在聊天室分享即時感受,或者在沉浸式的空間裡與表演者互動。《好事清單》的觀眾參與,卻有著不太一樣的意義。
首先是參與的形式簡單,並無任何特別之處,保持某種樸素的感覺;再者是每個觀眾的投入程度不同,讓這些片段更像是直覺反應,而無做作。最重要的,是觀眾的參與不僅是演出的結構組成部分(如沉浸式劇場),更是整個戲劇敘事/動作的有機組成部分:唸出清單條目,也參與了清單的建立,扮演角色,也參與了主角的生命歷程,坐在父親車上趕赴醫院探視母親,和小學輔導老師的襪子狗狗對話,初識《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初戀,婚姻的嘗試,和最後的完成清單,與自己和解。
觀眾參與的效果,與演員的表現有直接關聯。從開場前的分配清單開始,他就必須和觀眾建立起一種共創的關係,演出過程當中的引導、對話、互動,更考驗著他如何持續強化這個關係,讓觀眾能真正成為演出的有機組成。在開場前與觀眾的互動中,林家麒予人一種親切但略顯羞澀緊張的感覺,雖是主動接近,但又顯得遲疑,似乎更像是只有七歲的主角人物,之後逐漸隨著角色的成長,慢慢展現出更確定的自我,引導與他對手的觀眾演員,流暢地表現劇中人物的生命歷程,掌握戲劇情境氛圍,值得肯定。
當然,劇作家與表演者的設計,也可能只是創作者一廂情願的樂觀:拿到清單的觀眾,可能並不認同清單上的「好事」,擔任/扮演角色的觀眾,也可能只是被動地完成形式上的責任,但仍戒慎恐懼或不知所措,並因此而改變了「好事」和「清單」的意義。但,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這卻也是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正因為「觀眾參與」之不可預期,無論演員如何努力掌握節奏、建立氛圍、引導觀眾,總還是無法面面俱到,或絲絲入扣,演出中的拖沓、縫隙、脫節,都更能凸顯劇場的不安本質,暴露出劇場的粗糙面向,也就是最能藉以隱喻人生的劇場特質。而每一個不同卡司組合,不同氛圍情緒,不同共作關係,也都確定每一個演出版本的獨特性,不啻是劇場不可複製的在場性的最佳印證。
從翻譯的層面來看,較之《紀念碑》,《好事清單》的轉譯,其實更加困難。《紀念碑》劇中所探討的戰爭罪行議題,對於承平已久的台灣社會,確實距離遙遠,但戰爭本身對人性的嚴酷挑戰,也不難理解同感,而《好事清單》劇中所探討的自殺防治議題,雖然有普世性與當代性(當代文明病症?),但,「列舉清單」的動作本身,及清單內容(包括《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劇中的音樂類型),卻是充滿了在地化的挑戰:自殺議題的迫切性,面對親人自殺的態度,父親的音樂語彙,以至於清單中的「好事」。
整體而論,《好事清單》的文本翻譯和演員表現,都做得不錯,有效表現作品意旨,亦能傳達面對生命課題的情感,惟,個人認為仍有可以再做斟酌的部分,例如以懷舊流行歌曲的時代風情取代爵士樂的類型特色,雖然對觀眾來說較容易接受,但也可能犧牲了類型音樂本身的獨特性;部分清單的條目,或許因為翻譯脈絡化的問題,仍讓我有微微的異物感;自殺議題的迫切性,和親人的態度,或許亦可考慮更根本的在地化。至於清單中的「好事」條目,表面上看來似乎最為關鍵,但考量敘事的主觀性和作品本身的不確定性,具體內容似乎又不那麼重要,除了部分直接連結文本內容的條目之外,導演、演員,乃至於不在場的社群、在場的觀眾,或許都可以有機會能夠參與清單的建立,讓在地化的問題迎刃而解。
Eve Ensler的《陰道獨白(The Vagina Monologues)》在1994年發表之後,成為女性主義劇場的當代經典,在1998年的「V-Day」運動之後,更成為全球「反性別暴力」的指標,《好事清單》對「自殺防治」議題的關注,在劇場中建立共同性/集體性(communality)的可能,有無機會成為另一場社會運動的開端?
回到最開始的提問:我如何評論自己也參與其中的作品?
我只能說:這不是一篇評論,而是一則「演員筆記」。
註釋
1、Duncan Macmillan與演員Jonny Donahoe共同發展,2015年於愛丁堡藝穗節(Edinburgh Fringe 2015)首演。2015年與美國紐約Barrow Theatre的演出,成為HBO紀錄片系列作品《每件美好的小事》。
《好事清單》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林家麒
時間|2021/03/28 14:30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