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偉(表演藝術工作者/台大戲劇所研究生)
《好事清單》(以下簡稱《好》)是一個非常有名且經典的外國作品【1】,之前有幸在因緣際會下觀賞了原版的演出,同樣也是獨角戲的形式,卻讓我對這個作品印象十分深刻。這是一個關於憂鬱症的故事,劇中的角色從小經歷了小狗過世、媽媽自殺未遂、與輔導老師諮商、決定撰寫好事清單、談戀愛、帶女友回家、飯後吉他同樂、婚後憂鬱、離婚、母親自殺、重新打電話給國小的輔導老師,到最後重新撰寫好事清單,並以一首歌曲作為結尾。《好》一劇成功之處便是觀眾參與劇中演出的形式,透過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唸出紙條上的字句、扮演劇中的角色、參與對話等手法,很成功的收束觀眾的投射對象,也因為這些有機的橋段,讓這個作品更具有共鳴的可能。
而四把椅子演出的《好》,在文本的翻譯與改編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把原本非本地語言的劇本在地化,恰如其分地穿插時代性和當代性曲目,讓《好》的演出非常接地氣的沒有任何語言翻譯上的隔閡感與疏離,也是《好》這個演出最為成功的核心。再者是透過演員的表演,強烈的能量與高超的獨白技巧,讓整個劇場沈浸在演員的敘事中,同喜同悲。而我認為演出最為亮眼的部分在於一開始處理寵物離世的片段,演員以一個小孩之姿,適時的疏離給予參演的觀眾指令,下一刻卻又能精準的回到劇中角色的身份,此處表演細節之精巧與俐落,足以說明演員深厚的演出基底與長期經驗累積的能力。於是,隨著演員的敘事時抱起由外套做成的假小狗,以及參與演出的觀眾用原子筆打針,那隻記憶中的寵物狗就這樣安詳離世。表導在節奏上的掌握與氛圍的凝結,讓一個生動有機的劇場安靜了下來,不過分的悲傷凝結在空氣中,懞懂的主角與第一次寵物的死別,鴻毛如重。
《好》一劇第二個發人哲思的是母親第一次的自殺失敗,小孩主角與父親在車上的對話。面對憂鬱症自殺的情況,身為小孩的不解與無止盡的提問:「為什麼?」,這個疑問無疑的是許多人心中對世界運行的不平等、對於人生迷惘的不安、對於無法理解的事物的發生、對於無能為力的自己的自責。在這個演出片段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父親說出:「當你知道這個世界越多,你會越痛苦。」點出了時間逝者如斯,而我們不捨晝夜的長大時必然會面對的無解的叩問。之後的表演,便順著演員的呈現有喜有悲,觀眾看著角色一路成長,經歷了各個人生階段,嘗盡了各種酸甜苦辣,隨著最後一首歌曲輕巧落地。
綜觀而言,四把椅子的《好》,更像是一個人的一生反身性的敘事,沒有屈就於演出形式,而是讓表演的本質駕馭其上,一反尼采「形式先於本質」的概念,而是加強了生命故事的本質,而形式作為一種輔助的手法。倘若要分析這個文本是否能成為一個獨角戲,我想答案是必然的,然而正因為有了形式上的制約與空間,讓《好》這部作品擁有了更多有機、多元、再現的可能。
然而,《好》接續整個觀演的脈絡而言,這種反身性的敘事也有令人不解的部分。整部作品都在討論憂鬱症的某種質地,整個演出也順著故事發展,主角在婚後也罹患了憂鬱症,進而導致離婚的片段。當故事線進行到這部分時,我們終於能從一個他者對於憂鬱症的觀察,進而轉換人稱的看見憂鬱症如何被「再現」在演員的演出中。憂鬱症是一種精神疾病,因為某些外在或內心的因素,導致腦內分泌血清素的機制失調,進而導致長期的情緒低落的單極式的精神狀態。這種單極性的狀態,演員並沒有如之前一般的抓準狀態,反而以一種相對淡然的敘事狀態帶過了離婚,甚至是母親的自殺身亡。原本應該具有重量的血親死亡,卻在表導的選擇下,泰山若輕的帶過。於是我不斷反覆思考這個「憂鬱症」的再現方式,是站在什麼樣的角度被詮釋的。
沒錯,我是以一個同為精神疾病患者的角度在書寫這篇評論的。我有重鬱症、躁鬱症、恐慌症、精神官能症以及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當然我也曾自殺未遂因而被精神疾病列管。所以在欣賞《好》的時候,我個人是非常能投射在作品前半部「他人」對於憂鬱症的不解,反而是在人稱轉變後,演員的敘事讓我有一種疏離感,甚至在後段重新書寫清單之時,就像是防治自殺的標語一般,我的厭惡感更是無可壓抑。前段的寵物死亡鴻毛如重,後段的母親死亡卻泰山若輕,也許是身為觀眾的我沒辦法理解演員試圖詮釋的角色狀態,又或者是後半段的平鋪直述是一種表導選擇的詮釋方法,我不斷回想那段的台詞是否限制的演員或導演的空間,但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也就是這個較為輕描淡寫的敘事是被設計好的,於是接下來我便開始思考:是因為演員沒有相關的反身性生命經驗嗎?亦或者是他們想再現的是罹患憂鬱症狀態中,對於世俗的無關輕重?這部分身為觀眾也無從得知了。
最後我的結論是,將這個「憂鬱症」的再現視為田野深度不足的地方,《好》前半對於憂鬱症的疑惑與自殺的不解,是一個全然他者的魔幻寫實,深刻精準。然而對於後半部憂鬱症的「反身性」再現,卻無法呈現這個精神疾病的層次與人性的深度,雖然並不影響整部戲的有機性與可看性,然而也許對於「像我一樣」的觀眾,卻無法在這部作品中有被同理的感受。關懷身邊有憂鬱症的朋友,在近期的社群平台上一直都有類似的動態與分享,然而有誰真正做到了實質的關懷呢?如同四把椅子的《好》,像是一篇極具影響力的社群動態而被大家爭相分享著,但如何從他者的角度走進、了解憂鬱症患者的日常與生活,顯然在這部作品中不具說服力,更甚者讓「好事清單」成為了一個自殺防治的口號與方式,而這種缺少同理心的手法某些程度上仍然不斷複製、雋刻對於憂鬱症患者的排他與抗拒。四把椅子的《好》,也許對於一般多數觀眾而言似乎提供了某些出口與答案,但也許在理解憂鬱症這部分的田野經驗能有更扎實的內化與再現時,或許才是相異的我們能有對話的可能。
註釋:
1、編按:Duncan Macmillan與演員Jonny Donahoe共同發展,2015年於愛丁堡藝穗節(Edinburgh Fringe 2015)首演。2015年與美國紐約Barrow Theatre的演出,成為HBO紀錄片系列作品《每件美好的小事》。
《好事清單》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22/02/13 19:30
地點|新北市樹林表演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