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滿(1908-1999)是日治時期最重要的在台日本文人之一,其所創辦、主編的《文藝臺灣》(1940-1943)不僅提供了文藝作家發表場域,作為1937年中日開戰之後重新復甦的台灣文學運動,以日人作家為主創作群的《文藝臺灣》以及隨後以台灣作家為核心運作的《臺灣文學》(1941-1943)形成的抗擷場面,激發了大量文藝作品的產出,不僅雙雙為台灣文學留下豐富資產,彼此文學風格與主體性創作意識的差異,更是分析殖民文化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認同態度的珍貴見證。
正緣於此,鐵支路邊創作體劇團於2013台南藝術節推出《西川滿─赤崁記》一劇,將小說《赤崁記》內容與創作情境,融入西川滿生平描述,虛構了一則臨近戰敗前這位在台日人從意興風發到憂慽悽然的轉變,並藉著西川滿與三位學生對殖民母國的態度,隱隱觸及「認同」的大題目,自是相當貼切與敏捷的。
在充滿舊市況味的民權路上,昔日日人集會與娛樂用的公會堂,如今恢復清代商紳吳尚新啟建庭園之名改稱吳園,其中一座日式低矮建築柳屋,為此次演出場所。面積約不過十坪,重修的木地板與屋桁間距甚小,以致演員或者必須低頭屈身留意走動,或者巍峨幾乎頂住屋緣,視覺比例相當侷促。也由於空間極有限,演出逼近觀眾眼前,為難的倒不是旁觀的觀眾(因為表演與劇情並無令人尷尬不安處),反而是曝露於近距離的演員(尤其白天場次的演出),如何放鬆身體、進出角色之間,成了表演上不小的挑戰。就這點來看,飾演西川滿的劉曄成熟洗練,跳換之間(有一幕同時扮演男、女)沈著穩定,飾演小學徒的翁岱廉也有清新表現,專注力令人印象深刻。
故事藉著日式房間真實場景,由說書人開場介紹西川滿,並介紹《赤崁記》寫作背景與敘述手法,隨即進入戲劇脈絡:《赤崁記》的作家與女孩變成真實世界的西川滿與一位前來拜師的女學生,《赤崁記》描述的鄭氏王朝鄭克臧與夫人陳氏,映對著西川滿與這位名喚陳喜的女孩之間隱微愛慕;西川滿與另二位學生的對話展示西川滿對裝幀、詩文、收集台灣民俗風物的偌大興趣。此外,藉著遐思與扮演,西川滿進入鄭克臧與陳氏世界,陳喜也成為陳氏。最後,志願軍令接二連三催發,男學生被迫上戰場,聽從西川滿叮囑「守護你認為最重要的東西」赴中國東南前線的小學徒,最後換上一身國民軍,以遣送在台日人的接收員身分出現,西川滿黯然離台,留下佇立空屋的陳喜。
相較於日前由另一個劇團所搬演的賴和小說《一桿稱仔》以代敘手法「演說」著小說情節,鐵支路邊這次創作將小說溶為材料,西川滿一生故事成為主線,既演西川滿其人,也演《赤崁記》主要內容,並勾連著日本在台殖民產生的錯綜階級關係,編劇結構層次分明,思考縝細,調度有方。導演手法也十分流暢,尤其音樂插入緊扣著關鍵轉折,日本演歌、三線味、台語流行歌、戰機聲、尺八簫聲、廣播、浪濤聲…恰如其分帶動戲劇高潮,應該也可鬆動對演出內容不盡明瞭的觀眾過於緊繃的心情。這麼說的意思是,儘管這戲人物關係分明,劇情環環相套,但西川滿、鄭克臧,都不是一般你我熟悉的人物,既要明瞭鄭成功家族諸多恩怨,還要認識西川滿,最後更要理解西川滿以鄭克臧自況係應和日本南進策略的皇民文學手法,這除非觀眾事先建立起日治時期台灣史背景知識,否則一時片刻人物仍難深入。觀眾可能對西川滿與學徒之間,如何離合,遠比明末遺事來得感興趣。這段師徒關係,除了情感面之外,應被簡讀(解讀)為日本人、在台日本人、日本統治下的台灣人、中國人等各種身分意涵(同時透過服裝、對話、從軍行動、飲食為表徵),到了最後一場說書人旁白,我們終於明瞭編劇的意圖是試圖為皇民文學及皇民作家「平反」,這樣的視角呈顯著青年新世代對歷史解釋、成王敗寇,乃至國族認同的理解,超越了窄隘的自我本位主義,還予當事人於歷史時空下「守護最重要東西」的本始意念:對西川滿而言,是母國與第二故鄉的雙重情感,對大學徒而言,效忠天皇是唯一價值,對女學徒則是愛情可以超越國族與身分階級。唯一可以商榷的是小學徒從台灣人轉變為中國軍身分,這雖然可解釋為日本治台五十年,「中國民族主義」一直是台灣人認同的選項之一,但身為日本統治下的台灣兵,更多的是成為戰俘或流滯中國成為無法歸屬的遺民,台灣認同因此絕非隨著日本戰敗迅速由「中國民族主義」填充取代。因此,當小學徒穿著整齊簇新的軍裝一派精神的以戰勝國姿態出現時,其所顯示的過於端正美好的接收形象,對比歷史隨後發生的現實(如二二八事件),如同本劇終其所欲勾勒的人物究竟能被觀眾理解多少,均有待更多審視與回望。
《西川滿─赤崁記》
演出|鐵支路邊創作體
時間|2013/05/05 14:30
地點|台南吳園十八卯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