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未來想像下的劇場觀看《恐怖谷》
11月
22
2021
恐怖谷 演後開放觀眾攝影(簡韋樵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26次瀏覽
汪俊彥(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全球嚴峻疫情使得既有以「人」作為國際交流的模式必須轉變,因為無法即時且精準判斷病毒的寄生,也無法即刻清除;因為世界突然認識到,所有的可見其實都附著了不可見。2021年秋天藝術節唯一的國際演出《恐怖谷》,由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製作,作家Thomas Melle的機器人分身,飄洋過海來台演出,或許原因之一是確定他不帶新冠病毒,但在這個「不帶病毒」的可見之外,還有什麼不可見,隨著機器人的到訪,可以提供台灣的劇場觀眾思索?看完演出後,我的好奇是,對於這樣一場機器人的講座式演出,除了預設了科技與表演種種諸如人與物的差異與未來、人工智慧與情感等假定外,觀眾在場經驗了什麼,以及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提問?

技術與劇場之間的關係從來就不陌生,無論表演的調度、空間或機關的鋪排、燈光與聲音、音效的運用等,景觀或展示如果作為戲劇核心要素之一,技術從來密切與呈演相關。但在今天認知的科技藝術中,科技於劇場成為主導展演的媒介,並隨之移轉以往劇場之於角色、情節等重要美學基礎,取而代之更強化展演中的經驗、或探索了其他劇場中的關係;嚴格來說,科技藝術並不全然等同於劇場與技術的泛稱關係。對我來說,一場「無人」或直接以「仿人」作為表演形式的演出,就不再只是技術與劇場的問題,而已經觸及當科技形式本身成為演出時,我們在劇場經驗了什麼?

先談談這場演出我經驗了什麼。整個演出以聲音播放與紀錄片影像螢幕投影,再加上一位以白人微胖中年男子為形象的機器人/仿人,穿著襯衫加上毛衣以及西裝褲和皮鞋,坐在一張單人沙發椅上,身前放了一台小桌子,上面一台蘋果電腦,整體形象與物件的布置,感覺像是他在現場一邊播放影片並演講。椅子下無數露出的電線電源,加上機器人沒有完整地包覆他所化身的人的身體,頭腦也只有面對觀眾的前半是以人類頭腦現身,後半個則明顯留下未組裝完成,或者說其實才是機器(人)原型的樣態。整場約莫一個小時的演出,除卻在旁邊坐著偶而動一下手指;右腿翹在左腿上但從來沒有換動作(顯然不會痠);嘴唇間接性、沒有對嘴地微開微關的機器人;讓我老實說吧,我其實就是看了一部講述了很多內容的紀錄片。一如平常對知識與傳記紀錄片的認識與期待,紀錄片資訊量之大,旁白與口述的內容之多,印象中講了沒有現身的真人主角的Melle的成長、躁鬱;他的發明與實驗,以及很多很多專有術語的運算技術,如圖靈;當中也有很多契合演出主題的科學與哲學領域提問,例如:為什麼一樣感覺叫做人工智慧,我在跟誰說話,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們是什麼生物等。整部紀錄片大概無法一次掌握,也很值得一看再看;但,為什麼我們要在劇場一起看紀錄片?對我來說,跟著機器人一起看紀錄片應該才是我的劇場經驗。但,打從演出還沒開始,觀眾入席後,我就知道這是一個機器人,而且一堆外露的電線、不完整的造型、仍稍嫌生硬的人像式皮膚與妝容,無法自由動彈的,而且擺動角度與方向很有程式的姿勢與姿態。誠心地說,我真的不覺得舞台上坐了一個人;從頭到尾,其實就是沒有意外的、沒有超出預期的,一台機器。刻意外露的所有電線說明,導演顯然也沒有要偽裝什麼高科技生化或是機器已經可以取代人;相反地,整場演出,一開始就宣示:不要期待,我就只是機器人,而且相較於2021年的我們已經可以經驗的各VR或AR,我非常不逼真,也沒有要逼真。

所以帶著滿腦子人與物,科技進步與取代等等今日面對科技與藝術不假思索預設問題的我,戲還沒開始,就在劇場中取消問題的假定了。即使紀錄片,看起來煞有其事地圍繞在這個問題上,但回到我們正在經驗的劇場,如果觀眾不要假裝這麼一個逼近於真人的恐怖機器人(因為真的不是),即將帶我們體驗恐怖谷理論的假說(從頭而且不用到尾,就無法進入恐怖的流程),那我之於這個演出的觀看位置與接受這場表演的我,要如何接這個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拋來的球?

面對這個化身為科技的仿人表演,如果回到科技作為表演材質或核心的脈絡來看,科技從來就不是未來,不應也無法預設任何人類的普遍性。所謂科技的發展,也不是某種知識進步論可以完全解釋;亦即,人類本來就是會進步的,隨著時間發展,科技自然就會升級。相反地,科技的出現與所謂的進步,在廿世紀的例子,則往往與毀滅或戰爭有密切的關係。一次世界大戰的坦克車、二戰的原子能、冷戰的火箭太空梭,再到機器人與人工智慧,無一沒有戰爭的影子。劇場中開始有意識地將機器作為展演的角色,也與前述科技與當代歷史有脈絡可尋。換句話說,人與機器的關係,可能既非某種單純想像「人與物/非人之間的對立」,也恐怕不會是「機器就是人之未來/後人類」就足以掌握。如果科技與機器,是科技藝術中的「可見」、也作為當代欲求的,那科技與機器現身劇場角色時的美學政治脈絡,則是我同樣關心的「不可見」。

舞台上這個不完全現身的「人」,或是導演刻意現身的「機器」,一場作為「不是真人」的演出,對我來說,不是人或機器的科技虛實問題,而是藏在預先被假定作為某種普世人類未來想像與認識下,不會有問題也沒有問題的科技藝術下,直接由導演暴露而且當放置到台灣後,更引出更多問題的觀看、判斷與否認。當觀眾在經驗這個不是真人的機器人之時,什麼是真人,什麼是機器人的預設與認識,已經深植判斷之中。這個再三觀看、判斷而否認的過程,其實就是所謂「恐怖谷理論」。日本機器人學教授森政弘(Masahiro Mori) 藉由曲線圖說明,人們面對自己的對象時,好感度增加;但一旦發現其非人的特徵時,好感度突然驟降,掉入曲線圖的谷底,但當機器人和人類更接近時,好感曲線上升,這個曲線即為所謂的恐怖谷。換句話說,恐怖谷可以說就是判斷與否認異己的視覺圖示。這一套以「必須長得跟我像,才能安心」為前提的心理認識,像極了現代性發展過程中自我與他者同步出現的殖民論述。首先先假定了他者一定也必須跟我一樣,然後發現/發明種種他者許多與我的不一樣,然後以同化為期許,推進總有一天他者會與我一樣,然後我就放心了。面對這場演出中很不真的機器/人,不正是一直提醒我:快認真仔細觀看、判斷以及否認他跟我有多像與多不像?科技與科技藝術在此仍然帶著歷史以及種種心理的軌跡。

這個機器人、這個以人為形象的機器,在里米尼紀錄劇團的手中,(因為是Melle)差點就毫無問題地,是以知識型白人中年男子模仿與假定了我們的(也包含了台灣觀眾)未來;里米尼紀錄劇團還一直讓他活在未完成的否認過程,也是理論的恐怖谷底;但就現場大家圍觀的狀態來說,不也是個安心的狀態?他好像,但的確不是我。AI有沒有種族問題?如果這個恐怖的現代性來源,來自於那個害怕看到不夠自己的自己/他者,真正的恐怖,恐怕不必然與機器與科技的進步與假定的技術絕對相關,而在於召喚出自己不想看到並千辛萬苦想要抹除並否認的那一面。而我只是在想,如果這個卡在谷底的機器/人Melle,換成一位勞力型瘦小的黃皮膚人種正在現場演講,以作為人類未來的化身,隨著里米尼在歐洲各國及世界巡迴演出,會不會真正面對現代性以降的文明恐怖谷,在21世紀的科技藝術中才要正要發生?

《恐怖谷》

演出|里米尼紀錄劇團
時間|2021/10/23 17:0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一位德籍作家湯瑪斯・梅勒(Thomas Melle)以自己為模型的仿真機器人透過「講述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以下稱「講演」)闡述著自己患有躁鬱症的不穩定問題及「我是怎麼克服恐怖谷理論(uncanny Valley)?」它翹著腳,時而轉頭環視觀眾、眨眼,並發出一些感嘆聲、咳嗽聲等,在講話時還配著些許適當的手勢⋯⋯(簡韋樵)
11月
09
2021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