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行車紀錄》、《安平小鎮》到《游泳池(沒水)》,新銳導演廖若涵處理這些歐美文本時,並不過度轉換文化情境或刻意俗譯語言,而是在維持一貫簡約氛圍下,透過獨特聲響策略,營造變化多端的即時音場,甚或強化語言之音樂性,在豐富當下情境的同時,引出一層魔幻與寫實雜揉的餘韻。幾個作品下來,漸漸形塑其個人創作特色,新作演繹德國劇作家羅蘭.希梅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阿拉伯之夜》,同樣地,承繼過去風格。然而,此聲音美學延續之必要,是各個獨立文本不約而同的巧合發聲,還是導演欲藉不同作品,更進一步地探索以聲為本的實驗極限?抑或,只是出於某種美學上的執念,而一再形式先行之下,反倒變得自貼標籤?
《阿拉伯之夜》劇情起於一則停水事件,從一棟都市大樓出發,環繞五位人物,串連彼此際遇,以多重視角的敘述體推展,因而敘事策略多線、多焦並行,觀點跳躍,時進時出,台詞流動於角色獨語、兩人對話、旁觀敘述之間。劇作建構形式跳散,但完整呼應內容中,五人困於同一空間,卻聲不合奏、個別疏離、自成一局的處境。漸漸地,情境像是脫離客觀現實,掉入了意識世界裡,飄忽不定,延展至沙漠、酒瓶等奇幻場景,由實入虛,如夢如真,就戲味、空間及感官上而言,皆更添層次。再者,字裡行間充滿林林總總的聲音指涉,富有行動、能量、節奏、速度、色彩,流露出豐沛的音樂性,而且光譜跨幅寬廣。整體來說,聲源、音層、調性及質感,詭譎多變,幻化無窮,眾聲喧嘩之下,交織而成一部多音文本。本質上而言,這劇本非常適合廖若涵發揮其聲響實驗,甚至比之前幾部作品都更為適合。
的確,聲響成了貫穿全戲詮釋主調。舞台空蕩一片,背景結構嵌上幾根白熾的日光燈管,基調中冷,五位演員維持中性,皆身穿黑色運動服裝,外觀幾無區隔,難以輕易辨識,各個身體除了肢體行動外,都像是成了樂器。除了人工音效,大多聲音都是從演員自身發出,賦予聲音呼吸和生命,彷彿千聲萬響都化成了劇中不存在卻又縈繞不去的額外角色。
只不過,身體與聲音共構而成的豐富聲景,卻錨定寫實,不論門敲、電鈴、車駛、風嘯、水滴、狼嚎、湍流,以及器物兩兩摩擦、撞擊之聲,大多以仿真為主,甚至重現場景。例如,當情境進入沙漠,一群人如風吹沙,咻咻不止,對角處站著落單的演員奮力向前,卻無法移動。然而,劇作採敘事體之目的乃在於迅速流轉行動,更是提供想像空間,此刻舞台表演與當下口述台詞完整貼合,雖然宛如再現,卻也限縮想像,聲音成了文字符碼直譯,身聲交唱僅為台詞的視覺印證,顯得內容重複,並未能進一步地營造更深層而多樣的心靈圖像。除了試圖客觀精準呈現環境音場外,聲響與人、景或戲本身有無對話的可能?除了聲文合鳴,能否以聲帶戲,藉由對位、變奏、扭曲、諧擬、牴觸等各種戲樂敘事技巧,轉化戲劇文本裏具體或潛在的張力,進而烘托出客觀以外的真實?
整場下來,聲響效果滿溢,幾乎到了氾濫的地步。不僅演員們自始至終動量噴發,聲響繁複,肢體過動,台詞倉促,說書少有輕重緩急、起承轉合之分,而且背景噪音音效一路襯底,幾無停歇。即使當劇中狂想元素激注,質感仍趨於一致,視聽刺激推升曲線不明,真實與想像之間拉鋸不大。於是,漸漸地,原劇遊歷結構所承載的敘事節奏散失,劇中音樂性也因無以流動而缺乏層次。到頭來,聲響,究竟是深化文本的敘事利器,還是放不下的敘事負累?是打破了劇本侷限,還是反成了劇本侷限?
《阿拉伯之夜》
演出|台南人劇團(廖若涵)
時間|2015/05/23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