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箝制之下的試圖反動《公主煉成記》
Aug
21
2019
公主煉成記(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Jörg Baumann)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83次瀏覽
劉沁(文字工作者)

《公主煉成記》大略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學習成為公主的過程,二是(打破第四面牆)與觀眾的即興互動。

最初Eisa Jocson(以下稱Eisa)和Russ Ligtas(以下稱Russ)以白雪公主扮裝與僵直如提線木偶的肢體出場,再逐漸發展出連環的舞蹈:從蹲站、左右踏步、平舉手臂至兩側、搖晃,以及直到連指尖都組織出流暢而精密的動態。表演重複並逐步添以新元素、緩慢到加速等形式,指涉文化殖民底下,人的適應和鍛鍊的階段性特質。途中舞者由於疲累而發出的微弱喘息聲,透過其排練感和不完整性製造了真實的幻覺,竟像面具鬆動了、隱約浮現人的主體性,然而最後卻變形出尖細造作的假笑,彷彿衡量或練習過後,終究服膺了這被套上去的身分。其中,捏著嗓子、陰柔的聲線,以及裙裝和姿勢,都讓人難以辨識演員背後的性別,後來得知Eisa和Russ生理上為一女一男,即產生了通俗文化裡性別被誇張塑造的荒謬感,更意識到這確實影響人們慣常的思考邏輯。

性別之外,《公主煉成記》亦談論多種議題:像是語言的權威性,儘管在場都是台灣人和菲律賓人,溝通卻需要使用第三方優勢語言,亦諷刺地對比,謝幕後Eisa兩次用菲律賓語說明的事項,真摯且沒有扮演,卻無人能夠聽懂;還有舞蹈中取樣女傭服務的動作(烤蛋糕、鋪桌巾、掃地等),指涉勞動與階級;有關渴望晉身白種人的焦慮,則體現於一則玩笑(如Eisa向觀眾介紹自己:「I am white. Snow White.」);以及從舞者將白雪公主(作為迪士尼影視產業的販售商品)套裝穿戴在身上開始,建立在全劇的被觀看的權力關係。此關係普遍至具有「被擺拍」特性的舞蹈細節(拉裙子、定格等),亦激進表露在吃毒蘋果、趴伏在地哭泣等場景──其收編了原先動作呼應的,資本機器下的暴力與真實處境,再轉化以此受虐身分做為賣點,取悅人的視覺。

但這樣無痛的觀看視角在第二部分演出時被破壞了,當Eisa和Russ停止跳舞,轉向與觀眾親暱地聊天,過程卻逐漸激化兩方身份的對立與增添不和諧感。攀談內容有最基本的「What’s your name?」,問候:「How is your seat? Not good? So waste.」以及酸溜溜的「Oh you cannot talk. So lovely.」,儘管都是禮貌可愛的樣本對白,潛台詞卻明顯在刺傷、調笑人。其手勢和舞蹈亦有默劇式意義,諸如「接近觀眾,隔空取走、拎起、舀起」的動作,與聊天問候皆達成某種形式上正在搜刮討取的意圖,甚至具有敵意。可知他們定義並適應了自己的商品身份,透過許可的奉承、應酬(由下對上)等方式,獲得利益──更之於「越界」,即Eisa直接踩進觀眾席的威脅性行動,反動、主宰了整個空間。對比前半場戲的安全座位,此時觀眾被給予了無法掌握現況、壓抑不安的體驗,為戲中一精彩深刻手法。更特別的是,面對「I need a hug.」,有位觀眾仍能保持自主性,她站起、對等地給了Eisa擁抱,雖然只有一瞬間,也打破了不平衡的互動關係。

另外,舞蹈細節也出現此報復性的反轉。由於人眼構造會自然地追索動態、閃爍的物件,即手指繁複的、挑逗的陰性動作也為視覺愉悅而生,但不斷堆疊後,增量的畫面卻能讓「不能不看」的觀眾感到不適。可知這是一連串抵抗:先自我歸化,被賦予工具後在餘地裡施展,試圖顛覆被觀看的劣勢,然而這貧弱、被讓度的「權力」卻無法讓他們翻身。最後,商業運作產生的競爭感和加速度凌駕一切,Eisa和Russ不斷重複跳舞、倒地動作,直到筋疲力竭。

技巧上,除了精練的身體,Eisa編舞中把握著對時間的調控,成為提升舞蹈強度的利器。譬如甫開場時,兩位舞者於白幕前直立不動將近五分鐘,直到逐步動作,身體從發散到越來越聚攏;以及「繞圈跳舞,背對觀眾,停頓,再回頭」的另一套表演,皆是運用拖長的時間轉化成一股力道,再加進即將結束的完整動作、或最後一個節拍裡。此外,幾乎無音效配樂,與一個無機純白如攝影棚的舞台,亦延展了舞蹈的能量。因為「空曠」和「靜默」意即舞者和觀眾席間沒有道具堆砌出的圍欄,同時捨棄了舞台設計的幻覺感,反而讓人覺得外部日常的場域延伸進來──於是以舞者身量為圓,觀眾對真實世界的感知與舞蹈提供的觀點交疊成既在裡、又在外的狀態。

《公主煉成記》完全沒有背景說明、追溯成因和製造解方,然而透過舞者與觀眾的接觸,仍能窺見角色性格,以及其皮膚表層底下、隱隱張裂的暴力和憤怒。或許從開場的燈光設計即暗示於此:左側紅藍地燈打在Eisa和Russ身上,影子於是分裂成兩個,可能是男性和女性、西方和東方或是媒體影視和生活的對立,無論如何,認同的兩極化將導致心靈動盪不安。後半場上Eisa不斷複誦的四句話更引爆了混亂的內在衝突:「Are you frightened? Sorry, I feel shamed. But you don’t know I have been to. What do you do when things go wrong?」原為示弱式、求取同情的告解,Eisa跪坐在地、雙手合十,尾句停頓在「Sorry, I feel shamed.」,接下來語氣卻越發激烈,他們憤恨地瞪著觀眾,禱告的手勢彷彿也變成開鋒的刀刃,最後撕破虛偽的假聲、大吼出:「What do you do when things go wrong?」既怨懟旁觀者的束手沉默,亦責難壓迫著自身的當代困境。

當Eisa說「Shamed」的時候,Russ用「Wrong」反覆做和聲,懸置起一個問題: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我們竟然一直在為自己的種族、國族、身分、歷史感到可恥。舞蹈裡,兩人變形成某種節肢動物、有無法辨識的面孔,嘔吐出高跟鞋、襪子、假髮、髮箍、洋裝,極力擺脫被殖民的印記。然而在艱辛費力的蛻變後,Eisa和Russ直立起來,揭去所有布料,卻發現白雪公主的洋裝仍牢牢套在他們身上。最後宏大敘事感的迪士尼交響樂中,傳遞出創作者對於掙脫困境的悲觀與無力感,但反面也給予觀眾思考的機會,像互動段落中Eisa拋下的問題:「where is your mama and papa?」個體和文化的源頭究竟在哪裡呢?到底是誰製造了我們?面臨全球化消費市場的狂歡浪潮,台灣必須得明確定錨自身的角色,而不至於迷失在強勢文化的潛殖(para-colonial),與其塑造的完美形象認同中。

《公主煉成記》

演出|Eisa Jocson
時間|2019/08/11 14:30
地點|台北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Oct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Oct
13
2024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Oct
09
2024
這個台灣原創的舞劇中,卻可以看見多種元素的肢體語彙,包含現代、民族、芭蕾,甚至是佛朗明哥舞。從劇中對於歷史脈絡下的故事與舞台美學風格的專業運用,可以感受到台灣柔軟包容的文化特色,是一個結合各種專業才能,並融合呈現的表演藝術。
Oct
09
2024
全場觀眾呆呆坐著,面對著是否該積極地去理解這些流動的刺眼與挑釁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無動於衷?又或是令人岔題雜想,編舞家當真要三部曲翻了你個底朝天:莫非這裡的音樂是用來看的,視覺是通過震動方可見,而舞蹈本身就是飛蚊症?難道這是一個新的山神巨獸神話傳奇的懸絲傀儡戲?果真眼前的都不是眼前,唯有鳴謝支持我們繼續跳舞是真?真的是這樣?政治正確就是理所當然?
Oct
08
2024
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Oct
08
2024
《我忘記舉手》藉由樂齡族群、青年族群及青壯年族群,讓觀眾重新反思人生階段所面臨的議題,具教育意涵以及人生觀,探討人生哲理……
Oct
07
2024
做為後進的創作發表平台,賴翠霜的「獨自跳舞」舞蹈創作平台提出了自編自跳的條件,並以非典型空間做為對新手編創者的挑戰,而以非典型空間做為展演之處確實有別於其它編創平台。
Sep
24
2024
人生如戲,信者得救。人可以被符號迷惑,但一個簡單的動作又可以令一切淪陷,強制排卵確實是宗教般瘋狂的行為。
Sep
1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