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想起自己不只是個媽《我的媽媽欠栽培》
6月
04
2019
我的媽媽欠栽培(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79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上下半場的開場均由寶島叫賣哥葉昇峻亮相,一方小臺子推進舞臺中央,接地氣十足的臺詞與流暢的口條,很是將人瞬間拉進臺灣特有的夜市文化裡頭,亦揭開《我的媽媽欠栽培》這齣改編自楊富閔同名散文集的發源地臺南。

楊富閔該散文集出版於2013年,散文作品「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雙書分為卷一《為阿嬤做傻事》以及卷二《我的媽媽欠栽培》;與其說本書是以兩位母親為軸心鋪展開來,不如說是將母親的形像從具體、單純的「母職」,擴展成血緣與故鄉情感的連結,內文從家族史、故鄉景物變遷乃至作者「我」的求學經驗歷歷展開,拉出臺南大內人的生長路徑。

本戲則從重新將主題聚焦在「母親」 ──戲中名葉明珠(呂雪鳳飾)──身上,並大篇幅地以「機車人生」(母親取得駕照之前後)來隱喻女性的覺醒與出走,此段不僅巧妙連結原著思想,於戲劇表現上亦頗有可看。

葉明珠無照駕駛已行之有年,過去充其量躲躲警察便蒙混過去,然而取締愈發嚴格、丈夫的不體貼更使遠行路途困難加倍。最後,使這群庄內的女人們最終決心報考駕照的,則是因為新住民春英的際遇:越南外配春英(李珞晴飾)因為長年不孕、被丈夫唆使到卡拉OK陪酒坐檯--關於這點,也是近年許多鄉土文學中主力的重點,特別是在人口大量外移的城鎮更容易見到;兩性平等的意識顯然無法在鄉下生根,多數男人還是握有主要支配權,面對人口日益稀薄的環境,單身男性以外配婚姻成家的方式屢見不顯,且多將這「交易」來的婚姻視為一種延伸的「生意手段」,時時在意妻子替家裡「賺」了什麼好處沒有。

葉明珠聽說此事,身為一位女性/妻子的她鼓勵春英勇敢走出自己的人生,卻同一時間發現連自己也是個看到警察就要停下來的「無照駕駛」,能去的地方多麼有限。她終於在另一位女性身上看見自己的限制而清醒,再也受不了連回娘家都要受丈夫的三問四阻,這份動力驅使庄內的女人聚在一塊,起先是為了幫助春英熟悉機車筆試條文所組成的讀書會,而後讀書會慢慢成為女人們的自救大會,她們在歌聲中長出新的腳、走出新的路、重新探索情感慾望。

她們拿到駕照駕照的第一件事,便是風塵僕僕地去聽王「適」賢的演唱會,為了這場演場會,女人們幾乎可說是拋家棄子也在所不惜,也是因為有了這個行動之後,葉明珠才真正思考這幾十年自己在婚姻中的付出,她幻想能與想像的情人(王適賢)私奔,也是對婚姻失望的表態,彷彿走到這一步,她與丈夫才有了第一次平等的溝通,因而回憶起初相遇的情景,想起求婚時的怦然心動,適時修補了婚姻裂縫。

女人一旦成為了母親,少女時期的記憶將一口氣被這個職位吞沒,在從事母親以後,她甚至不再是妻子或者是女兒,而是徹底變成某人的媽。《我的媽媽欠栽培》裡則是藉由取得機車駕照一事,讓取回移動能力的葉明珠卸下這個身分出走,卻並未讓她走得太遠。

最後一場戲,葉明珠與庄裡的人一同北上參加兒子的頒獎典禮、並且誤打誤撞替遲到的兒子上臺領獎致辭,這個時候的她於內於外都更加完整。從這個角度來看,本戲就像是獻給(尤其是臺灣)母親的禮物,省略了許多女性的苦,直接了當地描寫做自己、找回自我的重要,除此之外,在完整了自己之後,亦不否認這個身分所帶來的美好、感受因孩子成長帶來的喜悅與驕傲。

除了母親的描寫之外,劇中關於土地徵收、蓋高速公路之討論等等事宜,也能夠看見創作者企圖加入鄉土的變遷,以求更符合原著的初衷。不過,這樣的企圖在戲中卻是畫蛇添足,只是讓單純的故事生出許多額外的支線,卻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處理完成,導致許多討論匆匆收尾。一瞬間,原本可能的悲劇通通錯身而過(例如在都市被拋棄的阿鳳,結尾與疑似是情人的男子重逢;或者是楊家武術館機智地躲過了土地徵收的命運)變成圓滿喜劇。

事實上,本戲的基底就是喜劇,這樣的轉折是可想而知的,卻缺乏邏輯上的必要性,畢竟說實在的,阿鳳悲慘的命運以及楊家武術館可能被拆遷的變化,似乎都沒有直接影響劇情需要,也無影響母親去追尋自己人生,連兒子特地打電話來告知「我知道解決武術館的辦法了!」,母親也聽若無聞,只因在那當下沒有任何事情比追星重要。

本戲很明顯將定位擺在大眾、通俗之調性上,是故劇情發展盡可能沒有走得太深,許多議題均是點到為止,這點是可以明白的,但仍然無法說明何以得穿插許多無足輕重的配角,使得整齣戲看下來,很多伏筆早早被埋下,最後卻隨意擱置放棄,多有虎頭蛇尾之感。

最後,想談一下「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 X 臺北市立國樂團 X TCO合唱團」三者間的合作。劇場作為容納各種藝術的平臺,談「跨界」有時讓人覺得多此一舉,原因是我認為無論影像、舞蹈、歌唱……任何形式的加入,都只是為了故事需求而呈現的一種方式而已。如同無獨有偶素來以剪影、偶戲等等元素加入表演形式,也不會特別強調「跨」之有無。相反的,從某個角度來說,大張旗鼓強調「跨界」、「跨域」,反而容易予人一種尚未準備好整合的感覺。

可是,在本次的演出中我確實感受到一股不融洽的衝突感、「跨越」感。在音樂感受上,每一場都磅礡悅耳,可是兩個多小時的演出結束後幾乎難找到記憶點,無論是在旋律營造上、或是彼時的樂音如何揣摩角色的心理變化?至少對我來說,在戲散以後這些通通是回味不到的;另外,合唱團的加入確實讓歌聲氣勢抬升,尷尬的是,儘管能夠看出導演於走位上已盡可能賦予合唱團「角色身分」(例如讓他們成為庄內人),但大抵時候他們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合唱團,從舞臺兩側走出來站定便開始歌唱,雖然在聽覺感受上加分不少,在視覺畫面上卻頻頻把我打出戲外;至於無獨有偶向來熟稔的偶戲表演,在本戲當中卻無加分效果,戲中主要使用了兩個人偶,一是葉明珠渴望與之私奔的王適賢,由三位演員操偶,或許還可解釋為葉明珠想像的具像化,是故以偶代替真人,但是讓情傷的阿鳳也以偶出場(姑且先不談這個角色到底對戲劇邏輯來說是否必要),雖然其詭異性有之、的確能增添阿鳳的瘋癲感,但以真人飾演又何嘗不可?乃因偶的存在太過突兀,會加深阿鳳的存在感,以至於最後讓她忽然圓滿了悲劇的人生,看起來更顯輕率。

綜上所述,《我的媽媽欠栽培》替臺灣母親塑造了新的形像,劇情走向亦簡單扼要,喜劇橋段經營的有聲有色,然而為強調鄉土感而沒能去蕪存菁的支線、無法妥善收尾的橋段有之;表現形式上,與其說是三個團隊的合作共生,其實更接近三方各司其職、守好本份爾爾,對此則不免感到些遺憾了。

《我的媽媽欠栽培》

演出|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臺北市立國樂團、TCO合唱團
時間|2019/05/24 19:30
地點|臺北中山堂中正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