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錮性靈原慾的肉身《悲・慾》
4月
24
2017
悲・慾(高雄市文化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98次瀏覽
石志如(2017年度駐站評論人)

赤裸何以為懼?何以為焦點?人人赤裸裸地來到人世,日日赤裸裸地面對自己肉身,「赤裸」能成為爭議話題,主要原因之一可能是來自人類自訂的邏輯系統。這系統依附在社會化的道德權力與禮教之下,包裝著人體內在原生衝動的慾望,透過高度自律的道德禮教系統,整肅所有異質分子的行為,因此,公開赤裸演出,無形之中讓「觀看者」合理窺探他者肉身的慾望,「被觀看者」則必須形同藝術品的規格展示,才能安然度過那夜。

終究面對高規格的藝術節演出,未演先轟動。「赤裸的形體只是一個媒介」(引自節目冊高雄市文化局長題詞)。當身體淪為展示工具,抽絲剝繭所有人類對人體符碼的種種思辨,被物化(標籤化)、被隱形(忽略化)、被展示(商品化)、被指標化(功能化)等等被動詮釋,只能說明人體的地位在當代,仍舊服膺在人類物質與商機的利益衡量,成為人類眾多系統脈絡的證體之一。

因此,法國編舞家奧利佛.杜柏(Olivier Dubois)藉由作品《悲慾》(Tragédie)欲挑戰「人體」長期背負的原罪與物化的悲劇性格,「赤裸」之於《悲慾》是必然性,只是它是否能獲得「透過肢體,透過來自每個人對應地面張力的步伐,還有自覺與自主的付出,才能發揮人性的光輝」【1】?終歸還得將決定權交付給所有在場者。但能知道的是這場演出的確是從「赤裸」一戰成名。開場前簽立的「演出切結書」如當頭棒喝,不知是否對所有在場者的不信任?還是過度保護主辦單位?這棒打下的,是對台灣身體教育的打擊。

舞作一開場,舞者們由1、2、3、4…5逐次累加人數,從舞台後方直線向前邁開步伐,9、10、11、12轉,再走,在強而有力的音樂節奏反覆踏著來自心理強大的靈魂意志,兩眼炯炯有神盯著前方,長達三十分鐘的簡約行走,只利用空間與隊型的層次變化,無形中筆直、規律、理性、結構化等意象,從舞者身上感受到社會化的成果,場下觀者就像是在閱讀「國王的新衣」那件隱形的身份服飾,其實早就牢牢地穿在觀者的腦袋圖像,「赤裸」不再「赤裸」,看到的是腦中虛擬的社會身份。

三十分鐘過去了,編舞者開始玩編舞技法,從動作元素的變異法則,至空間層次的轉移,乃至時間元素的切割性,舞者間的關係也從細微的共進、共退、分歧、聚集、逸出等狀態逐一建構與編織成體。然而當編舞技法盡出卻仍舊讓舞者們,踩在規律的背景音樂之上時,這樣的千遍一律的視覺與力度的麻痺,讓我開始不耐煩了,我開始思索這不是國王的新衣,而是台上展現出的微型社會制度讓我受不了。身份、自信與理性都在制度下被消磨,赤裸的身體被擱置在第四度空間,性靈的折磨卻悄悄來到觀者身邊。

長期禁錮在人體下的靈魂,就在舞作中後段開始以抽搐、嘶吼、顫動、撞擊、墜落、快速移動、騰跳等爆炸性動作,一場由視覺啟動支離破碎又滿場跑的極度混淆預言是在所難免了。舞者們上身肢體開始出現日常手勢與帶情感的軀幹動作,多數是憤怒、狂傲的,隊形從整齊跳到混雜,再兩兩男女成雙,面對面開腿顫抖、搖晃全身並伴隨人體發出的氣喘聲,這段強而有力又帶著狂傲性暗示的肢體符碼動作,瞬間將人類原始慾望揭開在大眾面前,它們不僅突破累積了將近五十分鐘的規律步伐所帶來的厭煩僵局,更從發自性靈內在的原始衝動,展現人類物種的原生慾望。透過原生的衝動,顛覆解放那令人無法喘息的社會殖民!

《悲慾》引發我對議題處置的好奇,坦白說,我也曾懷疑「赤裸」在場的必要性,如果不赤裸,這議題可行嗎?衝擊性夠嗎?編舞者幾近原始無修飾的肢體動作(偶有突兀的舞蹈技巧性動作出現),打破對這群看不出是芭蕾舞團舞者的印象,舞到最後,好幾度強調男女第二性器官的舉動,甚至讓一位女性舞者與一排男舞者朝著觀眾開腿,不可否認即使已經「習慣」舞者們的身體,但「行為」不是「形貌」這麼簡單,動作出現的「動機」也讓我佩服編舞家為詮釋「原慾」的直率與坦白。

然而你以為編舞者會以此做為結尾就大錯特錯。經過亞當與夏娃失樂園般的瘋癲,又再次回歸規律的節拍,舞者們瞬間又被時間不斷行進操控著。這次是全體男女相間排列,趴著、跪著、仰著、撲臥在地上,隨著慷慨激昂的搖滾樂鼓動,改變動作方向與姿態,一而再再而三,動作間距越來越短,方才的失樂園,到此時的舞段發展,直轉急下,心靈與肉身的短暫自由還是喚來了制度產生下的無形殺手,可悲、可笑的人類,依舊迷失在自己的邏輯系統。曲終謝幕之時,舞者們穿上衣服,如往常一般手牽手謝幕,接受觀眾歡呼,這場演出到最後,還是個悲劇,如果舞者們可以不要列隊謝幕、觀眾可以不要這麼規律性的拍手,如果真的可以擺脫教條式的規訓,我想這場悲劇才能有新的局面。

《悲・慾》

演出|法國北方芭蕾舞團
時間|2017/04/15 19:30
地點|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舞者身體成了服裝,成了語言,成了人類自我的載具,成了世界狀態的縮影,成了哲思辯證的場域,從秩序到失序,從死寂到重生,從文明到自然,脫離了日神阿波羅宰制,回到了酒神戴奧尼瑟斯的感召。(吳政翰)
4月
24
2017
赤裸著身體的男女呈四列趴在地上做性愛意象的動作,力與美的交錯足以耗盡體力,沒有空間上的移動使力量更集中,不會只覺得在講性行為而是他們的身體正經歷這麼大的力量,而這個力量來自每一個人的體內。(蔡怡安)
4月
22
2017
舞者的裸體展露的不只是身體的肌理,更是知覺的探索,在每一次與其他舞者的互動與共振中,確認自身的存在,摒除雜念,以最精準的舞步,最坦率的態勢,為觀眾帶來一場豐厚的心靈饗宴。(陳祈知)
4月
21
2017
愈是瘋狂歡愉的高潮,換來的是更巨大的落寞;曲終人散,正如一切人事時地物註定的悲劇結局。身而為人,如此苦澀滋味似乎永遠無解。(車炎江)
4月
20
2017
這三部作品不僅邀請觀眾進入一場身心的冒險,也提醒我們面對內心的混亂、愛情的流轉與人生的漂泊時,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釋放。混沌不明,往往是最穩定的存在。
1月
02
2025
透過多重視角,作品呈現出移民在遷移歷史、家庭關係與國界之間的矛盾心境,並以移民後代的視野探索戰爭與移民經驗如何跨越時代與地域的界限,進一步轉化為代際之間的身份迷霧與文化矛盾。
1月
02
2025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