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何以為懼?何以為焦點?人人赤裸裸地來到人世,日日赤裸裸地面對自己肉身,「赤裸」能成為爭議話題,主要原因之一可能是來自人類自訂的邏輯系統。這系統依附在社會化的道德權力與禮教之下,包裝著人體內在原生衝動的慾望,透過高度自律的道德禮教系統,整肅所有異質分子的行為,因此,公開赤裸演出,無形之中讓「觀看者」合理窺探他者肉身的慾望,「被觀看者」則必須形同藝術品的規格展示,才能安然度過那夜。
終究面對高規格的藝術節演出,未演先轟動。「赤裸的形體只是一個媒介」(引自節目冊高雄市文化局長題詞)。當身體淪為展示工具,抽絲剝繭所有人類對人體符碼的種種思辨,被物化(標籤化)、被隱形(忽略化)、被展示(商品化)、被指標化(功能化)等等被動詮釋,只能說明人體的地位在當代,仍舊服膺在人類物質與商機的利益衡量,成為人類眾多系統脈絡的證體之一。
因此,法國編舞家奧利佛.杜柏(Olivier Dubois)藉由作品《悲慾》(Tragédie)欲挑戰「人體」長期背負的原罪與物化的悲劇性格,「赤裸」之於《悲慾》是必然性,只是它是否能獲得「透過肢體,透過來自每個人對應地面張力的步伐,還有自覺與自主的付出,才能發揮人性的光輝」【1】?終歸還得將決定權交付給所有在場者。但能知道的是這場演出的確是從「赤裸」一戰成名。開場前簽立的「演出切結書」如當頭棒喝,不知是否對所有在場者的不信任?還是過度保護主辦單位?這棒打下的,是對台灣身體教育的打擊。
舞作一開場,舞者們由1、2、3、4…5逐次累加人數,從舞台後方直線向前邁開步伐,9、10、11、12轉,再走,在強而有力的音樂節奏反覆踏著來自心理強大的靈魂意志,兩眼炯炯有神盯著前方,長達三十分鐘的簡約行走,只利用空間與隊型的層次變化,無形中筆直、規律、理性、結構化等意象,從舞者身上感受到社會化的成果,場下觀者就像是在閱讀「國王的新衣」那件隱形的身份服飾,其實早就牢牢地穿在觀者的腦袋圖像,「赤裸」不再「赤裸」,看到的是腦中虛擬的社會身份。
三十分鐘過去了,編舞者開始玩編舞技法,從動作元素的變異法則,至空間層次的轉移,乃至時間元素的切割性,舞者間的關係也從細微的共進、共退、分歧、聚集、逸出等狀態逐一建構與編織成體。然而當編舞技法盡出卻仍舊讓舞者們,踩在規律的背景音樂之上時,這樣的千遍一律的視覺與力度的麻痺,讓我開始不耐煩了,我開始思索這不是國王的新衣,而是台上展現出的微型社會制度讓我受不了。身份、自信與理性都在制度下被消磨,赤裸的身體被擱置在第四度空間,性靈的折磨卻悄悄來到觀者身邊。
長期禁錮在人體下的靈魂,就在舞作中後段開始以抽搐、嘶吼、顫動、撞擊、墜落、快速移動、騰跳等爆炸性動作,一場由視覺啟動支離破碎又滿場跑的極度混淆預言是在所難免了。舞者們上身肢體開始出現日常手勢與帶情感的軀幹動作,多數是憤怒、狂傲的,隊形從整齊跳到混雜,再兩兩男女成雙,面對面開腿顫抖、搖晃全身並伴隨人體發出的氣喘聲,這段強而有力又帶著狂傲性暗示的肢體符碼動作,瞬間將人類原始慾望揭開在大眾面前,它們不僅突破累積了將近五十分鐘的規律步伐所帶來的厭煩僵局,更從發自性靈內在的原始衝動,展現人類物種的原生慾望。透過原生的衝動,顛覆解放那令人無法喘息的社會殖民!
《悲慾》引發我對議題處置的好奇,坦白說,我也曾懷疑「赤裸」在場的必要性,如果不赤裸,這議題可行嗎?衝擊性夠嗎?編舞者幾近原始無修飾的肢體動作(偶有突兀的舞蹈技巧性動作出現),打破對這群看不出是芭蕾舞團舞者的印象,舞到最後,好幾度強調男女第二性器官的舉動,甚至讓一位女性舞者與一排男舞者朝著觀眾開腿,不可否認即使已經「習慣」舞者們的身體,但「行為」不是「形貌」這麼簡單,動作出現的「動機」也讓我佩服編舞家為詮釋「原慾」的直率與坦白。
然而你以為編舞者會以此做為結尾就大錯特錯。經過亞當與夏娃失樂園般的瘋癲,又再次回歸規律的節拍,舞者們瞬間又被時間不斷行進操控著。這次是全體男女相間排列,趴著、跪著、仰著、撲臥在地上,隨著慷慨激昂的搖滾樂鼓動,改變動作方向與姿態,一而再再而三,動作間距越來越短,方才的失樂園,到此時的舞段發展,直轉急下,心靈與肉身的短暫自由還是喚來了制度產生下的無形殺手,可悲、可笑的人類,依舊迷失在自己的邏輯系統。曲終謝幕之時,舞者們穿上衣服,如往常一般手牽手謝幕,接受觀眾歡呼,這場演出到最後,還是個悲劇,如果舞者們可以不要列隊謝幕、觀眾可以不要這麼規律性的拍手,如果真的可以擺脫教條式的規訓,我想這場悲劇才能有新的局面。
《悲・慾》
演出|法國北方芭蕾舞團
時間|2017/04/15 19:30
地點|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