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歷史的繼承者《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
11月
29
2018
簡吉奏鳴曲(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33次瀏覽
吳岳霖(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有人說「儘管每個人走的路是多麼的不同,可是要抵達的地方都是墳場。」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我的生命也到了此,即使是因襲世俗的忠實奴隸,一天又一天的過日子也同樣是一輩子。【1──簡吉

這是身為「臺灣農民運動的領袖」【2】的簡吉(1903-1951),在第一次入獄後寫給妻子陳何的信,時間是1930年6月22日。信裡,寫的是兒子的教育問題以及對妻子默默支持的感激,似乎也暗示著自己在社會運動裡潛藏的危機,及其在命運推動下堅持的個人抉擇,終在意識到死亡隨時到臨的當下(簡吉1950年逝世,係因二二八後事件後肅清被捕槍決,與此信時間尚有二十年間差),見著個體生命在歷史的位置與價值。

我認為,《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本文後簡稱為《簡吉奏鳴曲》)的編導(編劇周慧玲、導演李小平)似乎將這封書信的意象化作劇中簡吉(林子恆飾)的最後身影。在與陳何(劉廷芳飾)相擁後,以「請保重」作為訣別,將《佃農曲》奏成終曲,也是《簡吉奏鳴曲》的最後一幕。【3】他的生與死,或如《簡吉奏鳴曲》以「白花依枝」(係指子孫繁盛)、「作度晬」(周歲)、「束髮」(成年禮)、「難產」、「軍有懮,師不功」(祭弔、驅邪)、「辭生」(死前辭別)命名每部情節,不只是個人的生命起落,也是農民運動史、臺灣社會改革史、反抗運動史的進程。【4】最後的辭別,是生命的終章,也宣告著改革總會進入下一個章節。

由於簡吉涉及的「社會主義/共產運動」、「二二八事件」、「武裝反抗」等身分與要職,多次追捕、搜查、銷毀後,他的生命與所代表的歷史就在臺北馬場町刑場的那聲槍響裡一併抹去。這段被消失的歷史,終在解嚴後的史料考掘,以及其子簡明仁打開母親陳何遺留的黃色布包(裡頭所藏的正是前述引用的《簡吉獄中日記》)後,步步揭開、慢慢重建。周慧玲於創作間展現這批史料的痕跡,讓《簡吉奏鳴曲》的情節逼近真實。如:寫給農民運動夥伴陳坤崙,關於收到《世界語全程》、《世界文化史大系》的信件;與弟弟簡新發間的聯繫與通信;向妻子陳何表述子女的教育問題(此部分正是前述引用的1930年6月22日的信件內容)等,都改寫自《簡吉獄中日記》。《簡吉奏鳴曲》於焉成為此段「被消失的歷史」的再現與補充;同時,此作為衛武營開幕季的特別製作,也反映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就在簡吉的出生地附近,意圖體現其「在地性」。

但,如何在劇場呈現歷史?其情節的虛實建構,如何取決於背後視角?甚至,為什麼得在劇場中召喚歷史?換個說法是,在戲劇裡重現歷史的意義何在?

簡吉不長的生命,跨越了不同政權(日本殖民→國民政府),以及農民運動的不同階段,也呈現於此劇的語言使用,交雜著國語、臺語與日語(但,也造成演員的語言使用並不流利,甚至有些混濁)。編導在不短的演出時間(將近三小時)中,已努力堆疊情節,以及情節背後的歷史語境與政治情景──我們可以清楚感受到,政權雖已轉移,對臺灣人民/農民的宰制未曾改變,而這也呈現在簡吉投入反抗運動的某種無奈,夾雜著複雜的主動與被動關係。因此,有別於硬梆梆的史料,《簡吉奏鳴曲》更著重於不同聲音的並存,特別是簡吉這個人物的內外衝突。編導將簡吉化為三人,分別是年輕浪漫的教師、青年農運領袖與農運家的中年,並由薛志璋、呂名堯與林子恆分別飾演,藉此呈現不同面向、相異生命階段的簡吉。有趣的是,他們往往同時存在於同一空間,面對同一事件與抉擇進行不同發言權的拉扯、協調與質疑;同時,與他的農運夥伴們的對話間,也擠壓出敘事立場與個體生命的不同縱深與複雜面。【5】另一方面,編導也著力於妻子陳何的描繪,不只以助產士的身分書寫臺灣社會發展的另一軸線,並成為劇中幾段劇情的穿針引線──延續生命,也接續情節──更有別於簡吉必須因為社會運動而捨棄家庭──陳何看似傳統女性,必須堅強、必須無聲、必須忍讓,卻非全然活在簡吉身後,而是維繫住家庭與社會間的角色。

不過,《簡吉奏鳴曲》仍舊過度著重於這段「被消失的歷史」的現身,導致「史」的重量過重,壓過抒情表現。在略顯紊亂的歷史細節裡,未能理出更加有序的情節脈絡,表現手法也略顯粗糙。創作者近乎將意欲陳述的一切,都散落在舞臺之上,導致多數情節仍顯斷裂,僅形成大塊的情節區塊,而未能順利銜接,也缺少更充分的情感積累與邏輯推演──劇情與人物情緒來得快、去得快;情節高潮的設計模式亦過度一致。在畫面的呈現上,李小平的導演手法雖是流暢,並通過光影色澤的變化、人群聚散的流轉來呈現時空與情節的推動;但,舞臺空間仍未完整運用(例如:雖設計了兩層樓的舞臺,使用範圍卻多半於平面)、群眾的走位與編排並不合宜而顯凌亂,造成整部作品的呈現與聚焦都不理想,往往因情節的持續推進而擠壓整部作品的節奏。

此外,《簡吉奏鳴曲》雖設計了三個簡吉加以呈現其不同情緒、思維,乃至於對歷史事件的不同觀點,但就戲劇效果與情感面來說,仍不夠豐厚──三個簡吉各自的立場都不夠明確、強烈,容易混在所有的發聲裡(包含其他的農運夥伴),既未能成為推動情節有利的工具,也無法更清楚表現他的情感。同時,劇中的多數人物都像是過場或工具,用以服膺簡吉,無法有更為立體的個人形象。至於,陳何雖以她的生命故事對應著簡吉與農民運動,卻有些過度刻意與牽強,而淪為工具性的存在。如「難產」裡,兩邊的情節並置,是略失說服力的。

整體來看,《簡吉奏鳴曲》最精采的部分是在音樂,包含高雄市愛樂文化藝術基金會的演奏,以及表演者的演唱。作為「非典型音樂劇」【6】的《簡吉奏鳴曲》,極度擅用音樂來支撐劇情,甚至多數人物情感的推動都倚仗著樂團指揮、音符的起落。飾演其中一個簡吉的薛志璋,更以現場演奏小提琴,轉化簡吉的感性於弦音之間。最值得一提的是飾演陳何的劉廷芳。在其透亮、清澈的聲音表現裡,將《我毋識花語》、《無論死生》、《鳥踏》等曲子賦予濃烈情感,也讓陳何這個角色滿溢生命力,補充情節未能充分發揮的部分。

我認為,《簡吉奏鳴曲》最動人的是最後一部「辭生」,其編寫十足說明了我前述提及的「劇場創作」與「歷史重現」的關係。也就是,要如何通過簡吉在這段歷史裡的重要性,去回應我們所處的歷史位置與當代處境。編劇所追求的「我們是否能夠跳脫歷史的侷限,更為超越地看待昔日彼人,以便重新關照當下?」【7】直至最後,才真正被呈現出來,也被理解。

《簡吉奏鳴曲》首演日,是今年臺灣的縣市首長大選,以及十項公民投票。當晚,投票結果公布,我們看似厚實的同溫層陸續失溫,自以為「正確」的每一個選擇都成了「反指標」,特別是在「性別/婚姻平權」、「東奧正名」等方面。這才惡狠狠地發現,新舊世代之間的斷裂,越發明確與絕對。如我排著冗長的投票隊伍時,聽著後面的老伯批評著平權團體「亂搞」、說著充滿滑坡謬誤(slippery slope)的言論;負能量滿滿的同時,卻也無力回應。此外,有趣卻可能一點也不有趣的是,在支持「愛家公投」、「九二共識」、「愛情摩天輪」的高雄市長候選人韓國瑜宣布當選後,google開始大量出現來自高雄的「九二共識」搜尋──難道這些足以影響當選與否的選民,壓根沒搞清楚自己所選擇的到底是什麼嗎?【8】當選後的檢討聲浪湧起,包含對執政黨、民主制度、公投法、平權團體等;但,我所在意的是:所謂的民主到了最後,只是淪為「選邊站」的表態,或是懲罰不同黨派、團體與政策的工具嗎?甚至,做出選擇的當下,也將成為一種如同砍頭示警的「展示」,要顧忌與在意的到底是平等權益、自由價值,還是怕被說閒話的詭譎心態呢?如同預言似的,編劇在《簡吉奏鳴曲》的「辭生」中,寫了一段黃石順(竺定誼飾)與簡吉(林子恆飾)面對當年農民組合與臺灣共產黨間的合謀關係而起的爭執。「無啥戰爭是孤立的。就算咱哪一邊都不管,別人也會將咱分邊。」(簡吉語)、「按怎一定愛戰爭?按怎一定愛對立抗爭?真誠沒有別的選擇?」(黃石順語)、「我毋知猶有什麼選擇,我但知曉毋人會當毋顧、抑是假意無看著世界局勢的發展。」(簡吉語)最後的那句「我實在無欲看到同款的事誌,再來一遍。」雖指的是農民組合的解體與成員被捕,卻也是歷史事件的重演。當時與此時,不言而喻。

我們都是歷史的繼承者。

當歷史事件反覆上演時,該歸咎於遺傳作祟?還是,我們始終是重蹈覆轍的族群?《簡吉奏鳴曲》演出時,將劇本裡明確設定的時間標示消去,略顯混亂,卻在直線行進的時間裡看到歷史的持續重演。若有似無地,竟與周慧玲先前的創作《少年金釵男孟母》(2009)所欲表現的「歷史、社會走向的演進速度與實際時間並不成比例」【9】不謀而合。這段歷史在《簡吉奏鳴曲》裡,到底是展演過去,還是告誡現在的我們──其實已無需多言。

註釋

1、簡吉著,簡敬、洪金盛、韓嘉玲、蔣智揚譯:《簡吉獄中日記》(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05年),頁147。

2、「臺灣農民運動的領袖」一說出自韓嘉玲編著:《播種集:日據時期臺灣農民運動人物誌》(臺北:簡吉陳何基金會,1996年)。

3、根據《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劇本書,尾聲鋪寫了一段簡吉死後,陳何取回他的骨灰,並與(疑似是)簡吉的靈魂進行對話。但,演出時已刪去;尾聲僅留下簡吉槍決的訊息;所以,簡吉走向屋外,也差不多是全劇的最後一幕了。詳參周慧玲:《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高雄:衛武營國家文化藝術中心、高雄市政府文化局、財團法人高雄市愛樂文化藝術基金會,2018年)。

4、楊渡認為:「簡吉的生命實踐見證了臺灣反抗運動史的『全過程』。從素樸的農民運動,到左翼反抗運動,到共產主義運動,到光復後的接收與二二八事件,到『紅色革命』的地下黨與白色恐怖時期。」楊渡:〈作者序:臺灣農民運動的史詩〉,《簡吉─臺灣農民運動史詩》(臺北:南方家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9年),頁20。

5、編劇周慧玲指出:「簡吉的幾位革命夥伴也像是他性格不同面向的具體呈現,彼此協力也互相質疑。」但,劇中其實並無明確展現這樣的聯結關係,不如認為是對歷史事件與立場的多元觀點吧。參見周慧玲:〈零落成泥,香如故──簡吉們的奏鳴曲〉,《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節目冊,頁4。

6、此為編劇周慧玲的說法。參見周慧玲:〈零落成泥,香如故──簡吉們的奏鳴曲〉,《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節目冊,頁3。

7、周慧玲:〈零落成泥,香如故──簡吉們的奏鳴曲〉,《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節目冊,頁3。

8、參見PTT八卦版,網址:https://disp.cc/b/163-aYvv(瀏覽日期:2018.11.28)。但也有報導指出,不能單憑一兩張Google趨勢圖,就太快下結論宣稱高雄市選民「不知道九二共識就投票」。參見Kayue:〈小心詮釋Google趨勢圖,別太快宣稱選民「選舉後才搜尋XXX」〉,《關鍵評論網》,網址:https://hk.thenewslens.com/article/108974(瀏覽日期:2018.11.28)。

9、周慧玲:〈寫在《少年金釵男孟母》3.0首演前夕〉,《少年金釵男孟母》節目冊,頁5。

《簡吉奏鳴曲──零落成泥香如故》

演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高雄市愛樂文化藝術基金會
時間|2018/11/24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
這是一個來自外地的觀眾,對一個戲劇作品的期待與觀感,但,對於製作團隊和在地觀眾來說,《內海城電波》並不只是一個平常的戲劇作品,更有城市行銷的政治意涵,和記憶保存的個人意義。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