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起於初心《大師小作》
8月
16
2018
大師小作(台灣璇音雅集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67次瀏覽
沈雕龍(特約評論人)

小學的時候,很羨慕別的小朋友會彈鋼琴,那時覺得,一個小小的人兒能操作一個大機器叮叮噹噹發出一首美妙的音樂,實在是一件很厲害的事。真的開始學鋼琴,才發現規矩其實很多,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彈琴時,手形要如同握蘋果般,加上後來林林總總的規矩限制,學得越發不甘願,升上國中後也就藉著考試壓力,順理成章地開心放棄了。

那個放棄,就是一整個國中時期很厭煩音樂。但是,並不討厭「音樂課」,因為那個1980接90的時代,「音樂課」常常被借去補正課和考試,能夠上「音樂課」,表示我的腦袋多了一堂可以做白日夢的休息時間。在照表操課和無止盡體罰的日子裡,能夠放空做做白日夢,或直接發呆,是極其寶貴的。我的心裡逐漸分成C槽和D槽。C槽是一個滿載密密麻麻、比例不同升學知識的硬碟,D槽則是一片沒有格式化的茫然。

記得是高一的時候,我無意間拆開了一片家中的古典音樂CD,那首莫札特 K.525小夜曲,不知怎麼深深地吸引了我,其中的第二樂章,讓我花了一個星期的夜晚,在CD-Player前對著像是蒼蠅複眼的擴音器,一個音一個音地聽寫下那個令我著迷的旋律。我無數次反覆著「播放、拿樂器試、再播放確認」的動作,最後用簡譜記下了 3 3 3— 5 4 2 4 6 5 3 5…。霎那間,我D槽的硬碟開始轉動,白日夢也格式化了起來。

那個D槽格式化的新東西,逐漸被複製到我的C槽。雖然我就讀的非所謂的音樂科班,幸運的是,我一直都在有音樂班或音樂系的學校就讀,音樂專業的朋友還算不少。大學時,我以非音樂系的身份把視唱聽寫、和聲、曲式、對位、合唱、中西音樂史、世界音樂、音樂學概論……,也就是除了管弦樂合奏和器樂主副修的音樂系課程,全修滿了,當然也就比別人多讀了幾年才畢業。

之後,研究所考上音樂學主修,去德國唸博士也繼續朝這個專業鑽研下去,至此,我的C槽已是一個滿載密密麻麻、比例不同音樂理論知識的硬碟。畢業後以音樂學家的身份工作後,除了自己學術的探索和教學外,聆聽音樂會的機會也不離節目導聆、節目單撰寫、歌詞翻譯,或是事後的樂評。這顆硬碟越載越沉,資料夾益加細分再細分,還得同時練習著使那沉重的運轉有條不紊。

在這樣忙碌運轉的生活中,參加8月14日的大師小作》音樂會,實在是一個意外。那是一個多月前,在前輩作曲家陳茂萱老師家中進行訪問和收集資料時,巧遇趙菁文老師的來訪;茶餘之間才知道趙老師正如火如荼地籌備著某場別出心裁的音樂會,她即席的邀約使我無法拒絕,但是對於音樂會的實際內容我一無所悉。就這樣,我不預設著什麼去聽音樂。

到了現場,找了節目單來翻看,像是本水彩繪的童書。繪本部份的第一頁寫著:「在音樂的國度裡,讓想像力無限馳騁」。之後的故事,圍繞著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母親對趴在窗帷前的女孩問到:「親愛的,你在想/做/還在想什麼?」孩子的回答都像自言自語,在茫茫的幻想中,她看到,紅色的氣球開滿花圃,想搭著她的小船去旅行,五月的天空是粉紅色,白色的桐花飄落如雪,法國來的小象巴巴要一起去冒險……。最後一頁繪本的話是:「我看見星色的海洋,月亮在我後面,銀河在我腳下,我是……最亮眼的那顆星」。窗格子的禁錮,擋不住女孩尚未格式化的心。

演出的曲目說明,在這些幻想故事之間漫漫地散開著。常聽音樂會的人,也許沒有很多人會細看音樂學家們用心撰寫的樂曲解說,畢竟曲目解說中那些遠方和過去的事件,以及枯燥的專業術語,實在無法跟音樂本體的美妙相提並論。但,有趣的是,在這場音樂會的繪本節目單中,那些「西西里舞曲」、「快板」、「慢板」、「Staccato(跳奏)」、「卡塞拉」、「繆賽特」、「塔朗泰拉」、「Legato(圓滑奏)」……等等讓人不明究理的詞,夾雜在幻想的繪本中,讀起來卻也那麼地飛揚,可以僅用D槽來感覺,而無須C槽的分析理解。

這場音樂會演出曲目安排,是很用心的。大多是以古典音樂大師如佛瑞、浦朗克、德布西、柴可夫斯基、浦羅柯菲夫、卡塞拉,為兒童或青少年譜寫的作品做引子或發想,接入一首首台灣作曲家們包括:陳茂萱、蕭慶瑜、吳佩蓉、羅珮尹、陳宜貞、嚴琲玟、王瑩潔等人的作品(幾乎都是2018年的新作)。製作單位的用心,在此處越發彰顯,在大師小作》的框架下,現代音樂的作曲家也要拿出親切的溫情,專業作曲家不再只是較勁於誰的點子較新潮難解,而是也要擔負起在孩子們心中順利播下音樂種子的任務。

音樂會的整體流動,還是有個程序感,刻意地從慢堆砌到快。比起那種大江大海、愛與死辯證的音樂會,當晚我聆聽的感受就是兩個字:舒服。那是一種聽起來後腦杓會跟著共鳴的體驗,無須對音樂分析,只須對音樂直覺感受,跟著呼吸、跟著浮動。演奏者刻意安排五位兒童鋼琴家,與三位璇音雅集鋼琴家穿插演奏,不僅讓孩童學習到專業演奏家的經驗,觀眾也可以在這樣的轉換互動中,體驗到當代音樂的多元呈現和繼往開來,我自己從這些歐洲、台灣不同的作曲家身上,聽見幻想聯動下的新作品。舞台上,沒有企圖征服觀眾的演奏者野心,也沒有成人世界複雜的權力流動交換。我特別喜歡兒童演奏家的演出,他們在演奏技巧和觸鍵力度上,或許還沒有那麼的成熟深刻,但那種義無反顧地盡力,卻有一種質樸的反響;他們在進出場禮節的任何一點小失誤,在我看來,都是一種對音樂演奏的真心與全心投入。

這場音樂會還有一個特點:繪本上的畫面會投影在舞台左側的背景中,隨音樂轉動。我不得不承認,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是一個極為視覺化的時代。我小學時的音樂課,是老師自己彈風琴教唱,中學到大學的音樂課程,就開始以播放錄音帶、CD來搭配課程解說。現在的音樂老師,基本上都要針對課程設計ppt,在其中鑲嵌剪輯後的影片,讓視覺和聽覺得以同時呈現,切換還要與口述能搭配得到位得宜,學生才可能會有反應。大師小作》演奏加上繪本投影值得一提的地方,倒不是音樂和畫面的亦步亦趨效果如何精彩,而是畫面的轉換常常與音樂呈現錯位,從這樣的錯位中激起聽者的幻想可能。好幾次,一首樂曲已經開始演奏,對應的曲目和作曲家那一頁文字說明硬是晚了一兩步才進來,如是反覆之後,我猜想是製作單位刻意的安排。這樣好像沒對上的效果反而很好,因為對音樂聆聽的體驗和想像,不應該先被文字所限制住。這場音樂會微微地引進了劇場的概念,讓幻想滿場飛舞,無非也是一種「現代性」。

音樂會的最後,音樂會的創意統籌趙菁文,向在場的聽眾說明將「新音樂」、「精緻音樂」和「音樂教育」結合的重要性。製作單位台灣璇音雅集的創辦人作曲家陳茂萱教授,亦在掌聲中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台前,呼籲大家重視台灣音樂教育的創作性作品,和具有創意性的音樂會和節目單製作方式。他們的想法,的確可以給古典音樂界一些啟發,因推動創新的阻力,有時真是來自已受過專業完整訓練的結構群。音樂會藉著呈現童心試圖喚起的,是聽者深藏內心某處的純粹情感,那是推動許多人走上這樣艱苦訓練而執著至今的、也是那或許蒙塵但還存在心中的、僅因著聽到音樂就感到無比愉快的D槽裡的初心。

坐我前方的小朋友,老早就聽到歪倒睡著了,被母親摟抱著繼續睡完全場。晚上八點半,在燈光好、氣氛佳、冷氣強的演奏廳樂聲中沉沉地睡著,是何等幸福的事。我想起村上春樹在《1973年的彈珠玩具》開頭的那句話:「世界上有什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嗎?我相信有,你最好也相信。」曾經,我心中的D槽裡,也有一顆只轉音樂的硬碟。

《大師小作》

演出|台灣璇音雅集
時間|2018/08/14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演奏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理查.史特勞斯的歌劇《玫瑰騎士》中,我們看到了國家交響樂團和台灣歌手一路走來的歷史足跡。從觀眾現場的反應可知,台灣的聲樂發展已足以撐起一片天,此刻起我們不須再憂心哪裡的月亮圓不圓,因為我們和世界看著的是同一個月亮。希望不需要再等一個十幾年,就可以看到完全由台灣歌手詮釋的《玫瑰騎士》。
7月
26
2024
值得一提的是,陳含章在安可曲“Days of Wines and Roses”中嘗試演奏了幾段不常見的大跨步(stride)的樂曲。在演出結束之後,我笑著跟她說,上一回聽stride風格的現場演奏已經是1990年代的事情了!那時候爵士歌手黛安娜.克瑞兒(Diana Krall)來臺北演出,就曾經演過這種走紅於1930年代的老派鋼琴音樂。
7月
21
2024
整體來看,今年的《玫瑰騎士》和過往幾年相比,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它有著編導的介入,因此不能和單純的音樂會形式(opera in concert)相比;然而作為半舞台歌劇(semi-stage),它缺乏導演的個人觀點或美學統合,也無形式上的鋪排呈現,一切平穩保守,毫無冒險,是又一次的「歌劇音樂會」,散發著定期音樂會般的秩序與例行公事之感。
7月
20
2024
擔任演出的台北室內合唱團,雖然並非職業,但所呈現的音準、和聲皆相當完美,中文複雜的咬字,就算投影沒有呈現字幕,聽眾也能清晰理解。指揮鮑恆毅的詮釋也相當乾淨,對於筆者而言甚至有些過度流暢,太過精準,將多數作品詮釋為少了一點冒險精神的安全牌。而透過編曲將李泰祥的歌曲增添另一層詮釋,也是本場音樂會值得一看的特點,相信編曲者接到邀請腦中必會浮現一個難題:最後的成品是要多一點表現自我?或者要忠實地以合唱來表達李泰祥?
7月
10
2024
但在造境與敘境的同時,要思考的不僅只是透過科技媒材觸發觀眾感官經驗這件事。在透過光線、影像、與聲音交錯下的技術設計僅是佈局手段,沈浸式感官的詮釋僅能創造單次性高潮,直觀表象的刺激有其限制性,若能試圖在團體藝術個性展現上多著墨、強化集體特色創造具目的性強的敘事語言、以及深化科技媒材運用的論述,將能成為具代表性的科技藝術團體。
7月
09
2024
歐拉夫森所演奏的《郭德堡變奏曲》,在虔誠的巴哈信仰者,或是追憶黃金年代的樂迷心中,應是個大不敬的存在,與其說是古典音樂二十一世紀的變形,更貼切地說,實為一位當代鋼琴家,先將經典拆解,再精挑細選其中的元素,化為自己舞台上的魔法道具。
6月
26
2024
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
6月
26
2024
這些熟悉的樂曲片段雖平凡,卻抹去了演奏者與聽眾之間的隔閡,使所有人都被音樂家們強大的室內樂磁場所震懾和感染,流露出感動。音樂中,均衡的聲部、規律的節拍以及適度的刺激,即使在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的情況下,聽到音樂奏響的瞬間依然如同光芒般閃爍,泛音堆疊出豐富的音質,靈魂的聲響以最美妙的方式呈現,這或許是身為音樂家最幸福的時刻。
6月
07
2024
獨奏音樂會,由於沒有其他樂器的陪伴與襯托,雖演奏上能夠自由地展現,然在樂曲細節與樂段流暢掌控上,與現代作品中難以掌握的演奏技法,對於演奏家的要求更為細緻;而高木綾子在此場獨奏音樂會的表現,除將作品完整演繹外,更是在每個音符中展現自我特色,在樂曲演奏的樂音與呼吸間,都令人流連忘返,回味十足。
6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