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玫瑰的名字」之於莎士比亞,象徵的是那一個藉以指稱人物世事,卻終究無涉其實質而如同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所指出是得以任意代換的純粹意符(signifier),換了一個名字,依然是玫瑰;那麼「安德烈的名字」之於黎煥雄這樣一個兼具詩人身分,長期在劇場中體現詩化意象的蒙太奇特質的創作者,會是另一種純粹的符號?抑或在字詞之間,得以開創其隱喻的空間?
《安德烈的妹妹們》靈感源自契訶夫(Anton Chekhov),契訶夫劇作《三姐妹》中位處舊時俄國封建上層,而家道傾頹的普羅佐洛夫家族的姐妹們的兄長,便名為安德烈(Andrei Sergeyevich Prozorov)。這齣作品有意思的分作上下半場的〈只有三姐妹〉、〈都是安德烈〉,皆是三重奏(Trio)形式;邀請了林素蓮、蘇品文編舞,加上楊乃璇演出,分飾契訶夫筆下姐妹的上半場,以及下半場由黎煥雄編導,文本結合上多年前黎所寫下致安德烈的詩作〈巴黎〉、〈童話公路─給安德烈〉,並且不僅只是契訶夫的安德烈,包括同名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美國劇場導演安德烈‧威廉‧格利高里(Andre William Gregory)等片段的故事,分別由演員崔台鎬、張耀仁、楊登鈞敘述演出。
延續黎煥雄作品一貫詩化意象的語言和結構,曾經作為《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中內在情感的意象化如歌隊般的舞蹈形式(當時的肢體指導係楊乃璇,此次編舞之一的蘇品文亦擔任當時的群戲演員),成為這次〈只有三姐妹〉的主體,開場時台前擱著的一雙鞋,衣架懸掛滿的各式衣飾,林素蓮和蘇品文在卡通般的歡快旋律中以衣架吊掛起自己,接續下一段舞台深處同被懸掛著如無首人形的楊乃璇轉過身,在略帶爵士的節奏身姿中走至台前。大量戲劇化的身體動作,林素蓮所演繹《細草微風》、《裡面》中即擅用的手勢語彙,更替的古典服飾和髮色,確實充滿了戲劇感;然而卻在象徵關係和段落主題的處理上,並不易於想起契訶夫。唯一一段,林與蘇倆人穿著洋娃娃似家家酒的戲耍中,楊自牯嶺街劇場側邊特別的橫桿上跟著音樂,對嘴唱著關於舊日的歌詞,切近了《三姐妹》中某一種憑弔時光的命題。在三個人充滿衝突的舞蹈,而終於對峙,唯見她們笑了起來像某一種戲劇性的解決,卻因缺少關係的層次展開,而徒具形式。
〈都是安德烈〉互文著上半場的三姐妹,也在同樣一個名字所展開的三段故事間互文或歧義,姐妹們的長兄,在電影《鄉愁》、《犧牲》中,追問之於黎煥雄而言所謂「救贖」的塔可夫斯基,在藝術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傾軋矛盾中選擇了前者的安德烈‧格利高里;舞台上裝置著一疊一疊的書冊,三個男演員各據一張椅子,或有對話,更多是講述各自所代言的安德烈故事。交錯對應著黎煥雄年輕時的文字。受訪時他說,「這是我的後中年報告。」「年輕時不懂,步入中年,回頭看,字字句句都是關乎人生的心事。」對我來說,比較有趣的問題即是:藉契訶夫或其他,在時間性的對話中,名字「安德烈」,便不僅只是一個純然的意符,而竟如詩的文字、或如謎面一般,得以展開如何的回想與心事?是關於命名,是關於以此命名所創造屬於個人的記憶召喚的可能?「安德烈的名字」便可以不只是〈都是安德烈〉中每一段借自「他人的故事」如此而已,而應該是對於閱讀者(如黎煥雄)主體,某一種存在於時間性之中隱密的聯繫關係。
作品尾聲,確藉由三個演員後設的指陳出導演與這些「安德烈的名字」的關係;然而對我來說,這卻不僅是一個後設形式的問題,更應是這串連於世間的名字之間的,詞語詩意的本質。《安德烈的妹妹們》藉由舞蹈身體與戲劇對白,藉由一個有意思的「安德烈的名字」形式,在文本間隙,在他者和自身於時間之中,互文、對話與詰問,似觸及了黎煥雄在詩化意象劇場中對於兩種文類的語言的交集思索,卻又輕輕地滑了過去,成為破碎的動作,玫瑰的名字,成為了他人的故事。
《安德烈的妹妹們》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3/08/24 14: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