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嗎?《還陽記》
12月
04
2017
還陽記(進港浪製作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38次瀏覽
吳岳霖(特約評論人)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恆。──三毛

如果投胎成了一棵樹,佇立於此,便無需再尋找前世所煩惱的種種。三毛以「如果有來生」為主題,期盼成為一棵樹、一陣風、一隻鳥兒而不再為人、不再掙扎於情感之中,能夠灑脫地看著萬物變遷,真正享受世間的美好而成為永恆。【1】不過,做一棵樹真的好嗎?

我想,若問《還陽記》裡的大亨(吳言凜飾),應該會堅決反對。不對,「它」現在已是一棵樹,大概也無法有任何否決或肯定。作為《還陽記》裡的「魯蛇」(loser)主角,大亨在經歷工作不順、朋友借錢不還、失戀等人生窘境後,竟倒楣地在高樓擦玻璃時墜樓身亡;唯一的幸運,竟是地府誤解大亨的死因,派遣第一天上任且有些兩光的勾魂使者(鍾婕安飾)前來帶他下去,而導致一連串的「服務不周」,最後決定讓大亨能夠許一個願望並還陽。只是,上層/神明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地曲解其願望──希望還陽後可以有尊嚴地活下去,「在土地上扎根」──於是,大亨真的扎了根(而且很深),還長出葉子、氣根,成為一棵榕樹。

這個於情節裡很好笑卻在現實裡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是《還陽記》的結局。只是,未在劇場、而於現實廟宇演出的《還陽記》,卻讓這棵樹不大寫實,甚至是粗糙、簡陋的。勾魂使者將黏上樹葉、樹枝的安全帽與手套一一替大亨穿上,彷若迫使演員與觀眾相信「這是一棵樹」──就像神明說他是一棵樹,他便得是一棵樹;說他是勾魂使者,他就得是勾魂使者。甚至飾演大亨的吳言凜必須僵在那兒,等到觀眾近乎散去才能解除「樹的狀態」。玩笑與慘忍、真實與假造、喜劇與悲劇、活著與死亡等,看似「對立」的元素並存其中,進而成為整齣作品的「荒謬性」──但,更荒謬的是,我們的生活與戲裡一般荒謬。

作為策展人詹慧君《流動的饗宴─空間計畫系列作品》之一的《還陽記》,不使用一般劇場空間,而於台北三間宮廟(東門政德宮、前港福德宮、紅樹林魁星宮)巡迴演出。以我觀賞場次的前港福德宮,雖於熱鬧的士林夜市附近,卻藏身在住宅區的公園(演出團隊「進港浪製作」花了點功夫讓觀眾明白地點、路線;但據當天所知,仍有觀眾走錯,畢竟附近有不少相似的小型廟宇),於是有不少居民會在裡頭運動、散步或閒談。加上,演出團隊並未明確劃分動線(或者是,根本無法明確區隔),演出過程裡常有居民駐足,作為不用買票的觀眾,甚至聊天、講電話、討論的聲量還壓過演員,形成詭譎的干擾,卻又體現「這才是真實的存在」。同時,也大量地使用生活常見的物件、元素與行為,例如點燃的仙女棒、勾魂死者手持的iPad、喪禮的直播、罐裝飲料與零食等,配合宮廟原有的香爐、神像等,模糊了真實生活與劇場間的界線。因此,劇場內外的區隔似乎是刻意被混淆的,演員、觀眾、居民都存在於同一空間,而這個空間可以是現實的宮廟、也是戲裡大亨靈魂駐足的地方。最後,我們會開始懷疑誰才是真正該存在於此的人,就像我在開演前一度懷疑一個本來就常在福德宮走動的婦人,穿梭於廟埕與神龕前,其實是演出的一部分──所以,作為觀眾的我們,是否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呢?或者,我們的生活不就是一場又一場的演出?

不過,我想回頭檢視詹慧君這個於「2017全球客家串流計畫」的提案、以及製作《還陽記》的企圖與想法:「近年來,從事劇場相關工作的過程中,我不斷思考著『劇場』與我個人的關係,以及劇場與社會的關係。藝文活動在台灣的發展,一向有著嚴重的城鄉差距。因此,我決定藉由此計畫,一方面經由田野調查,了解故鄉青年在離鄉與返鄉之間的生活現況,並以『青年貧窮』為議題,邀請同為客籍青年的胡錦筵進行劇本創作,由進港浪製作的孫唯真導演戲劇作品《還陽記》,於台北三間宮廟進行巡迴演出,以輕鬆的小品及特殊的演出形式,吸引觀眾關注此議題;……」【2】其主題呈現「青年貧窮」、以及輕鬆小品、特殊演出形式,我想都是成立且成功的。但,《還陽記》的內容真有確切展現其「田野調查」的結果嗎?特別是「故鄉青年在離鄉與返鄉之間的生活現況」。大亨的處境不是目前「厭世代」年輕人共同面對的問題嗎?「離鄉與返鄉」似乎只作為其中一個成因。同時,若其為「全球客家串流計畫」的其中一環,與客家間的關係似乎薄弱到只剩編劇為客籍吧。

撇除這些服膺計畫的質疑,《還陽記》仍是一個獨立且有趣的作品。其運用通俗情節、日常語言拼湊生活場景的碎片,像是拿著仙女棒在公園裡奔跑(完全突破劇場空間的限制)、超齡地坐著公園裡的兒童遊樂器材、以及自我激勵式的喊話等;更配合著兩位演員吳言凜、鍾婕安在表演裡製造的玩樂感(我特別喜歡吳言凜與這個角色間極為相稱的氣質,有些天然呆、有些純真,卻有些無奈與憤怒),讓整齣作品是討喜的。不只充分運用整體形式與空間的互動,更有編劇胡錦筵對劇本語言與創作內容的掌握。《還陽記》的劇本或多或少會讓我想到胡錦筵的另一個作品《颱風走在預報前》(2016),在小空間、短時間發生,以少量演員、大量語言去推動內部的情感與情節爆炸;兩個劇本雖呈現了截然不同的情緒張力,卻可見編劇如何以「微物之觀」窺見空間外部的世界、以及深層結構。大量生活裡的極端狀況,雖會讓我們因其不合理而發笑,卻會在上揚的嘴角裡驚覺「這就是生活」──於輕鬆、嬉鬧後的荒涼、沉重。

乍看的喜劇,其實是場悲劇;如何的可笑,多半帶有相對的可悲。

編劇於《還陽記》最慘忍的手筆,是「複製於現世的地府生活」──當我們以為活著很辛苦,其實死去也是一樣的(甚至更慘)。原來,前來引領大亨的勾魂使者只是個派遣工,前一天還被「上層」分派到別的工作;於是,在地府還是得工作,甚至一樣難找到正職。原來,活著的時候得供養自己的父母(頂多到祖父母),在地府連祖宗十八代都得顧及。原來,在現世不由己、聽命在位者的人生,下到底府仍舊無法改變,必須受控於「上層」;而「上層」的指示與想法遠比Siri(人工智慧助理軟體)還沒有感情與人性,只用goole語音小姐式的對答語氣。原來,地府所給予的一切都是場商業行為,像是直銷般推薦你各種產品,包含「還陽」──於是,《還陽記》的「還陽」只是一個地府近乎強迫推銷的「還陽計畫」(其節目單上也有類似申請書、宣傳單的設計),必須支付高額金錢,甚至可以分期付款、或是優惠,更加凸顯了「活著」是在「還債」,而「死去」也不會是解脫。

當「厭世」逐漸成為我們這一世代觀看世界的解答與態度,悲觀或樂觀其實都無濟於事。對,「無濟於事」所產生的「無力感」竟是僅存的人生價值。樂團「草東沒有派對」在《爛泥》裡這樣唱著:「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我想要做的,有錢人都做過了,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的。」電影《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說書式的旁白:「社會常說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的生命中並沒有這四個字。畢竟他們連捧飯碗都沒有力氣了,哪裡還有空去說這四個字?」雖然,《他們在畢業前一天爆炸2》的蔡成揖(巫建和飾)試著去說:「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下去,被生下來就應該活下去。」但,活下去的每一天真能改變什麼嗎?前幾日剛結束的第五十四屆金馬獎,以「不正向電影」《血觀音》獲最佳劇情片的導演楊雅喆在得獎感言裡引電影《海角七號》台詞這麼說:「山也BOT、海也BOT,結果現在情況不但沒有改善,勞工的工作時間還越來越長!」並舉起標語毛巾高喊「沒有人是局外人」。於是,當我們每天醒來,發現新聞裡竟是「北韓發射飛彈,宣稱射程涵蓋美國各地」、「勞動部鬆綁一例一休」、「李明哲被認罪,於中國判刑五年,其妻李凈瑜被限制行動」、「北京政府強制驅除低端人口」,何嘗不能「厭世」,而「厭世地去活」不也成為我們繼續活下去之必須。【3】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嗎?

我想還是算了。畢竟,那棵可以雲淡風輕的樹還得有些強運地長對位置(如《還陽記》裡可以購買的「+9」運氣);不然,何時被砍頭、何時被移位、何時被消失還得靠護樹團體的緊迫盯人──這樣,有比人好嗎?

註釋:

1、三毛原詩與解讀參閱「每天為你讀一首詩」部落格,網址:http://cendalirit.blogspot.tw/2015/07/20150723.html(瀏覽日期:2017.11.26)。

2、此處引自詹慧君對《流動的饗宴—空間計畫系列作品》的簡介。網址:https://ssl.thcp.org.tw/exhibitions/6/artworks/17(瀏覽日期:2017.11.29)。

此想法源於友人的臉書動態,對於新聞時事的厭世感

《還陽記》

演出|進港浪製作
時間|2017/11/16 19:30
地點|台北前港福德宮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空間使用小巧貼近群眾,主題擇選切中此刻當下的社會問題,劇中笑點的堆疊與人生無奈的吶喊彼此衝撞呼應,無論是在劇本題材的挑選、導演手法的呈現,又或是空間使用上的創作初衷等等,「空間計畫」的實驗無疑是成功的。(林立雄)
11月
22
2017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