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實驗劇場感受到的是台灣本土的客廳場景:風扇吊燈、木雕、合成皮沙發、紅木桌櫃、發財樹,有點老舊過時的裝潢,時空仍彷彿凝滯在三姊妹的爸爸在世之時。沙發桌下的大疊書報雜誌、桌上摺好的紙盒,種種對細節的細膩關照,加上觀眾三面近距離的觀看,完全營造出寫實的家常況味,演員表現也很到位,演活一種被生活拖磨的疲倦與無可奈何。
此計畫立意重寫經典,並且以戲劇性而非劇場性為基礎進行改寫,即,有別於近幾十年來以導演為主導對經典作(通常是外在形式上的)重新詮釋,這個計畫的特別之處在以劇作家主導詮釋權,並賦予《三姊妹》台式的肌理紋路與氣味溫度。於是,小妹成了打工寫作的憤青、兄弟成了靠亡父餘蔭與未婚大姊供養的宅男,在女友面前打腫臉充胖子,而且假裝自己有工作。「去莫斯科」成了「去武漢」;原著象徵無憂的童年回憶、幸福的應許、文明教養的城市,到了經濟不景氣的現代台灣,成了彼岸的一個二線城市,也置入了這一代台灣人對於大陸的想像與保留。至於她們的兄弟何時去武漢工作﹖一個月後﹖兩三個月後﹖下禮拜?眾說紛紜,而最後,台胞證早已過期且遲遲未重簽,原以為故人安排弟弟的是辦公室的工作,劇末發現是要從血汗工廠的基層歷練起。於是,相較於原著三姊妹對於莫斯科幾近信仰般的執著,台灣三姊妹對武漢的態度則曖昧許多。武漢較像一個沒有過去包袱(父親的成就)之所,讓宅男兄弟得以振作起來重新進入社會的契機。諷刺的是,當初由於「怕中共打來」,衍竹被送到澳洲讀高中,(也衍生了這位留洋的半調子兄弟回國後的眼高手低等就業問題),而昔日父親所恐懼的對岸,此刻卻成了解決家裡財政困境的出路。
美好的生活總是在他方,然彼岸/大陸是否真的如此瑰麗美好?真的去了莫斯科也不見得會比較快樂;去了武漢也不保證會飛黃騰達。振興經濟的對策是否真的只能靠大陸?陸客湧入小鎮、象徵昔日榮光的古董賓士車可能賣給大陸收藏家,劇作家對兩岸關係的思考與憂心不言而喻。契訶夫劇中常見的對轉變中的俄國社會之清談議論、對人類未來的展望與環保意識,在此成了兩岸關係、資源回收、黑鮪魚、有機咖啡,並且同樣不時地在對話中迸出幽默火花,緩解全劇的憂傷與不確定。唯一跟原著較不相同之處:因為四幕劇改成了獨幕劇,原劇中對時間(過去、現在、未來)的召喚以及時間的作用,時光的更迭流動中這家人仍留在原地的絕望,這部分較難以表現。這是重寫過程中難以面面俱到的為難。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姊妹(和她們的Brother)》中,以劇作家(簡莉穎)的身分與劇作家(契訶夫)對話,展現相當的企圖自信,以及,能力。導演節奏掌握得宜,演員水準整齊,共同成就這個計畫。整個改編重寫並非僅是簡單的符號移植代換,而寫出了屬於台灣這代人的失意惆悵,十分飽滿且耐人尋味。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姊妹(和她們的Brother)》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5/05/07 19:30
地點|台北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