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過去」:餐桌劇場《Hmici Kari》的復返動能
5月
20
2024
餐桌劇場《Hmici Kari》2.0 春天版(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蕭之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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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徐國明(專案評論人)

關於台灣原住民族部落劇場的發展型態,較為耳熟能詳的,應該是以文化經濟(cultural economy)為導向的傳統樂舞展演,包括祭儀、古調、舞蹈、歌謠的創編重現,但是,受到1990年代國家文化政策對於社區劇場的推波助瀾,以及同一時間民眾戲劇的跨域合作實踐取徑,約莫在2000年前後,開始有強調在地主體的部落劇團接連成立,從阿桑劇團(1999)、漠古大唉劇團(2001)、都蘭山劇團(2001)再到Ce’po劇團(2005),試圖通過田野調查所採集的部落文史,結合劇場藝術進行創作,【1】藉以具現且深化部落劇場的繁複層次。

事實上,時隔二十餘年,部落社會不斷變動,劇場藝術的創作手法、表演型態與製作方式同樣與時俱進,越趨多元紛呈,對於「怎麼將這些累積深厚的傳統文化內涵進一步轉譯呈現」【2】的探索,也不再只是停留於文化傳承或認同政治的面向,如何從中發展兼具地方感、產業化及永續性的創生策略,成為近幾年來部落劇場積極面對、挑戰的嶄新課題。舉例來說,在2020年演出製作的《穀雨的復興》(2020)和《傳統卡拉很OK》(2020),【3】即是借助「森川里海藝術季」的媒合平台與節慶技術,匯聚了不同資源、社群、活動和價值進行互動,促成集體共創的可能。而同一年,山東野表演坊推出的《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2020),則是將長時間蹲點採集的部落故事轉化為演出的劇作內容,開展部落劇場作為一種新型態的導覽方法,進而回饋部落,為往後的在地觀光導覽提供養分。【4】


餐桌劇場《Hmici Kari》2.0 春天版(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蕭之榕)

承此,由山東野表演坊和阿改玩生活協力製作的餐桌劇場《Hmici Kari》2.0春天版(2024),就可置放在這樣正值開創、轉型的部落劇場發展路線。很明顯地,延續先前將戲劇表演作為部落導覽的實踐經驗,此次《Hmici Kari》的演出期程擇定在四月上旬的清明節連假,並以花蓮縣萬榮鄉的支亞干(Ciyakang)部落為空間場域,期盼趁著假期返鄉、觀光或現居花蓮的民眾能夠前來欣賞,如此的策劃安排也讓普遍常見的觀光導覽展現另種樣貌。可惜的是,演出前夕花蓮遭逢芮氏規模7.2的強震,雖然劇團決議按照原先規劃如期演出,卻也必須分神處理後續退票的行政庶務。

具體來看,循著劇場作為導覽的表演型態,一開始為數不多的觀眾先在花蓮車站前集合搭車,沿路定點接駁前往支亞干部落。抵達後,在道路樹叢旁的一方草地上,飾演父親的男主角坐在矮椅上望著臨暗的天空,緩緩講述太魯閣族的射日神話,接著,一位年輕女性Hana引領眾人的腳步,魚貫朝向《Hmici Kari》的主要空間「Qmpah耕吧園區」前行。在進入園區前,Hana指著鐵門上事先圖繪的香蕉、小米和香蕉飯,教導這些字詞的族語讀法,之後沿著種植太魯閣族民族植物的園區小徑,同樣講解運用特性和生活關聯,慢慢地進抵一處竹木共構的開放工寮。

待眾人入座後,桌面已經擺滿色味俱佳的部落料理,有南瓜濃湯、紅藜炒飯、清炒龍鬚菜、炭烤豬肉佐蕗蕎等,而餐桌劇場也就此展開。在大快朵頤的過程中,Hana先是分享童年求學時面對后羿射日與父親口述的射日神話之間的矛盾,以及如何掙扎思索後毅然決定返回部落,與母親共同經營部落導覽和料理體驗,但隨著戲劇敘事推進,餐桌劇場的時空狀態開始虛實穿插,過去和現在彼此交疊,在山林意外逝世的父親倏忽現形,劇情發展開始聚焦在與Hana母親相識、相戀到相知的種種記憶。直到佚失多年的父親遺體尋獲,借酒澆愁的母親在醺然恍惚的出神狀態下,終於和伴侶相聚,一吐長年累積的悲戚苦楚,彷若自我和解。


餐桌劇場《Hmici Kari》2.0 春天版(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蕭之榕)

眾所周知,餐桌本就是表演舞台,也是政治、社會、宗教、文化及文學不同領域的故事產地,而山東野表演坊則是透過餐桌劇場試圖融會觀光導覽、飲食文化與劇場展演,發展部落劇場的另類路線。但更重要的是,正如劇名《Hmici Kari》的語意,是「人之將亡前的遺言」【5】,由此發想的戲劇創作其實清楚體現了口述傳統在當代的意義,這是因為在過去口耳相傳的部落社會裡,記憶的傳遞經常會通過不同敘述主體產生不同程度的編造,在部落劇場的「創作」下,某種程度就是重新實踐了這種口傳和編造的過程,就像原住民作家瓦歷斯・諾幹(Walis Nokan)的提問,「當代就不能有口述傳統嗎?」【6】

總的來說,餐桌劇場《Hmici Kari》中的主要人物Hana選擇回到部落銜接傳統的過程,正是不少現今原住民青年面臨的境遇,尤其在向部落傳統取材後,如何在錯綜複雜的後現代性(postmodernity)裡開闢新的途徑,一直是需要克服、解決的難題。然而,近年來嘗試以實用主義為取向的部落劇場,不只往返於傳統文化和當前困境之間,更致力於探索轉化性的存續,不斷與各種資本主義進行斡旋,以期開啟嶄新的可能性。【7】


注解

1、林芳如,〈當代台灣部落劇場發展之研究――以樂野部落劇場發展為例〉(台北: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碩士論文,2011.09),頁25。

2、未署名,〈Itini Kami我們在這裡〉,《ACCUPASS活動通》。

3、吳思鋒,〈文化經濟敘事中的部落劇場《穀雨的復興》、《傳統卡拉很OK》〉,《表演藝術評論台》(2020.05.07)。

4、李芃蓁、廖俐瑜,〈空間、凝視與在場:劇場作為一種導覽的新樣態〉,《大學PLUS》(2020.12.06)。

5、未署名,〈【花蓮部落體驗X沉浸式劇場】餐桌劇場《Hmici Kari》2.0春天版 清明連假再現!〉,《ACCUPASS活動通》。

6、瓦歷斯・諾幹,〈台灣原住民文學與口述傳統〉,發表於「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研討會」(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主辦,1998.11.21-22),頁238。

7、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Returns: Becoming Indigenou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台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7.04),頁9、32。

《餐桌劇場《Hmici Kari》2.0春天版》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阿改玩生活
時間|2024/04/07 18:00
地點|支亞干部落「耕吧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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