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改編莎劇?始終是個劇場的熱點,但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圍繞的總是Jan Kott在1965年就已提出的那句:「真正重要的是,我們應透過莎士比亞的文本,探索我們當代的經驗,我們的焦慮和感受。」於是,不管研究者或劇場實踐者如何分歧出不同的概念,也促使莎劇改編擁有當代人的不同樣貌。
因此,同黨劇團於本次台南藝術節所帶來,於2013年所創作的《馬克白》,基本上就在跨文化、跨時空的改編脈絡裡,挖掘一條詮釋路徑。但,有別於跨文化多出現的「在地化」手法,編導王靖惇並不朝這方向進行。在讓時間往後推的同時,也將觀眾丟進一個戰地,在防空洞前,伴著時不時傳來的空襲警報,見證著一個軍事將領的成與敗。另一方面,怎麼在短時間內詮釋完《馬克白》也是這個改編步步逼近,同時也步步遠離原著的姿態。基本上,此版的《馬克白》將情節切碎重組,僅挑選了幾個核心的故事演繹,像是三女巫的預言、夫人的血手……等,達到《馬克白》的基本架構。同時,演員僅剩四人,主要演繹了馬克白與三女巫,其他角色更僅刪剩夫人、班科、鄧肯、殺手、衛兵、賓客,並以傀儡、面具或未出現加以呈現。更由於編劇打亂了情節原本的順序,導致部分情節虛實相映。因此,若未有莎劇基本認識的觀眾能否理解故事脈絡呢?或許,我們無須提問此劇與莎劇何干,或說到底能不能透過此劇理解莎劇;但純粹作為一個故事呈現,這樣破碎且虛幻的敘事可否讓人解讀,是此劇受到考驗之處。
當我們將焦點集中到劇中的人物時,其實可以深刻體認到三位女巫在此劇裡的重要性與主導性,而這也是編導對於原著裡的女巫所進行的大幅改變,這樣的轉譯造就了故事情節的另一走向,以及核心思考的異變。其實,莎劇《馬克白》已有不少改編者對女巫下手,像是當代傳奇劇場《慾望城國》將其中國化為「山鬼」、上海崑劇團《血手記》以「男丑」扮之,而同黨劇團對女巫的改造與重視,可能更接近於台南人劇團《女巫奏鳴曲─馬克白詩篇》的思考,主要著墨在女巫、馬克白與夫人之間的關係。不過,此劇有意思的是三個女巫是由男性飾演,並穿著軍裝,肩上有紅十字的標章以及脖上掛著防毒面具,與其認為他們是女巫,更像是戰場上隨處可見的軍人。只是,他們的語言裡,卻傾洩出玄奇且殘忍的色彩,包含一開場三人的笑語,拿著他人的拇指,以及一連串的行為,包含肢解班科,也許可被解讀是戰爭所造成的脫序,卻也不得不說他們絕非普通人。同時,這樣的性別易轉,卻不被馬克白察覺,仍稱他們為「女」巫,三人也互稱姊妹,展現出性別可能不過是被指稱的而已,以及一種陰陽混淆的現象。
不過,三女巫的表演與詮釋,其實充盈了隱喻性。此劇的特點,是墨西哥紙魔力劇團團長 Edwin Salas Acosta所設計的傀儡與面具,而這兩種物件都由三位女巫操作。於是,傀儡與面具所牽涉的「扮演」、「操縱」與「假造」概念,配合女巫的特殊身分,形成此劇的核心詮釋。作為要角之一的馬克白夫人,由飾演女巫的洪健藏以等身人偶假扮,於是我們可以認為夫人的所有行為都是被操控的。同時,以小型傀儡詮釋的班科、帶上面具的殺手、衛兵與賓客,都凸顯了唯一的獨立個體──馬克白,其實是被這些虛假的幻影所籠罩的,一切都在女巫們的控制之下。但這樣的詮釋,不免讓人質疑的是,如果夫人是被操控而無個人意志的,那麼她洗血手的懼怕與悔恨到底從何而來?另一方面,倘若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所思考的是,人在善惡的一念之間,如何被欲望操縱而步步踏入深淵,女巫的預言並非天喻,僅是一個啟動的關鍵;那麼編導王靖惇的改編,似乎就讓這一切完全陷入女巫的全盤操作了。於是,三女巫的地位遠遠凌駕馬克白之上,成為整個故事的全能之神,終將遵照著他們的預言,不只本為傀儡的人們,連同馬克白其實也是他們的傀儡。因此,這也改變了原著的結局安排,此劇的三女巫挖瞎了馬克白、縫了夫人的雙手,就算真正殺死夫人者為馬克白,但卻也不過是在女巫的操弄之下。原著裡的結局,也只以女巫對著馬克白的耳語呈現,更凸顯女巫的主導性。此劇的一切,似乎不過是女巫們在戲弄人們罷了。
當然,我們還是可以產生另一個解讀方式,認為是人的慾望具體化成為三個女巫,於是瀰漫、籠罩整個故事的,不是玄奇詭譎的神話,而是人無法抵禦自己內心矛盾與糾結的慾望。因此,原著裡耿直的班科,到了這個改編裡,我們卻也看到他在女巫手裡,雖說是操控,但也看到他在知曉自己的子孫將為王時,那種蔓延在心裡而洩漏於傀儡臉上的陰森。
最後,此劇的頭尾皆以「馬克白已經殺害了睡眠,所以他將不再得到睡眠」,瀰漫整個劇場。這樣的內容雖看到馬克白的主體性,是他自身的行為導致他的終局。但,卻是由女巫以歌隊的形式吟唱,總讓人不斷地回味著女巫在此劇裡的主導位置。因此,姑且不論女巫到底為實體,還是慾望的化身,在同黨劇團的《馬克白》裡,女巫才是傀儡的操弄者,同時也是女巫所演出的一場戲,主角雖是馬克白,但卻不過是他們手下的演員之一。
《馬克白》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14/04/20 14:30
地點|台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