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者為誰,為誰所夢——《綺夢遊》
8月
19
2022
綺夢遊(壞鞋子舞蹈劇場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71次瀏覽

李橋河(專案評論人)


《綺夢遊》自2020年臺北藝術節的「共想吧」起歷時三年,從創作者林宜瑾阿公留下的「工尺譜」出發,一路從物件、歷史、夢境,逐漸趨入身體的拆解與自我的探問。【1】英文名「i wonder」,以小寫的「i」作為一種群體小我之複數型態,進一步在綺麗夢中共同「wonder」——我想知道,我不知道,我驚訝、我驚奇——於焉,創作者誠實懇切地向大家展現自己以身造夢的歷程。


共眠於恍惚和清醒之間    

延續前作《工尺鼓詩》的提問,創作者以阿公的「幻肢」為線索,自察自己透過創作遙想自己不曾擁抱的過去成為自己的部分,汲汲感知、搜集、羅列、甚至宣稱它與己同在的證據【2】。幻肢,是對整體的預期與依戀,同時寄予對不完整的不安;當痛在不完整之時,不僅暗示出不完整的主體,更呼喊著因不完全的痛正溢於意識之外。然而,這始終遇到的問題是:對於完整的預期和想像由誰來共感?另一方面,痛的同感能否真正轉移?而這些疑問,似乎正透過《綺》的創作,讓我們在共眠的夢中獲得解套。

在空敞的舞台上,碎鈴聲和嗡嗡聲響起,三米高的移動門框鋪面上折射出的浮光掠影,讓場上瞬間佈滿彩光閃爍。這場夢從男舞者劉俊德(阿德)的手腳末梢開始甦醒(抑或夢起),漸而帶領觀眾進入綺夢中同遊。隨著他慢慢翻起身體,身上附滿斗笠的女舞者趙亭婷上場,大步闖進了阿德的夢境之中,她乍似阿德的夢中鏡像,同時也是其一體兩面的分身,並且在樂者洪于雯透過傳統樂器敲打出當代擊樂的聲響下,從兩人平行地來回碎動,轉向大手大腳的同步而行。在舞者頭部的擺動間,我們可以看到,阿德的身體反應出其受到氣力向外驅動:哈氣、鼾聲、吸吐、打嗝⋯⋯——這些通過身體傳送出的氣貌似夢囈般地而在聲音中創造出形體,進一步填補了工尺間留下的空白。在聲響迴音間,當呼吸作為音樂,身體作為樂器,這樣的乩身靈動,猶如受神魅依附操弄的傀儡身【3】;而舞者的身體則猶如一件件本就分離的部件,當它們夢中相遇之後,終於再度拼組成為的混雜整體蔓生而出。

 

綺夢遊(壞鞋子舞蹈劇場提供)

在這裏,我們可以「看見」創作者的夢,但是這個夢似乎距離讓觀眾「夢見」尚有段空間。於此,我想回到在觀眾席這一端的我所處的關係和位置,我發現我正面臨一道如何理解作品的難題:當舞台上始終存在著夢境薄而不弱的膜【4】,那麼造夢者是誰?做夢者又是誰?換句話說,作為觀眾的我應該將自己安置在什麼樣的參與位置上?這些對於觀演經驗的提問,都時時提醒著我:要輕易闖進清醒跟迷幻的縫隙和斷裂,似乎是有其困難的。這樣的思索,又追問出下一個問題:這樣的夢,究竟是為誰所夢?

在演出最末,分離自阿德鏡像的亭婷回到「人」的姿態徑直走向左舞台下緣,低身撕開原先固著黑膠地板上的膠,當她高舉雙手沿著舞台對角線倒退移動,人與兩條地膠撐起而逐漸擴大的三角將大家從大夢中撼醒。直到這時,乍然的「清醒」才讓我發現:在這場夢中,「恍惚」是創作者、表演者和觀眾共享的語言。因此,企圖用某種集體意識的構框強加捕捉意義實是徒勞:在創作者的創作意圖下,這樣的模糊既是合理、也是誠實的——因為這樣的夢,正是屬於她的探索。


當眠夢(bîn-bāng)作為方法

行文至此,我希望能呼應張懿文提及:「做夢似乎成為舞團另一個不同路徑的創作方式?」【5】以此看見創作者以「眠夢(bîn-bāng)」作為方法下可能的雙重性:一方面,它是重思歷史、探索潛意識的睡夢;另一方面,它也是遙想未來、從現實浮出意識的白日夢。在分享舊夢和重述新夢的過程中,夢在記憶和復述間的不可能也為它帶來了創造性:因此,做夢永遠是失敗的,同時也永遠是成功的。

事實上,以夢境來引領的創作不在少數,但是壞鞋子舞蹈劇場從田野調查到做夢的轉向對我來說別具意義。在《綺》一作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創作者誠實地直視自己正在夢裡「幻肢/知」著,以此為支點來探索身體的各種可能性。不再是透過創作急著要分享自己發現了什麼,而是在夢中緩緩陪著觀眾回顧自己探索的歷程。在這個作品中,創作者朝向了自己,而選擇不去說教式地號召大家摻和進一場道德勒索,也非無限上綱地粗暴做下結論。於此,她從文化的身體回到自己的身體本身(或去處理自己跟文化身體的關係本身),她承認這是她的夢、她的鄉愁、她的記憶、她的童年。

 

綺夢遊(壞鞋子舞蹈劇場提供)

這裡觸及到一個新的創作問題的轉向:這是創作者的夢,它無需也無從捍衛。然而,這樣的創作也遇到大家如何解讀這個創作起點的門檻問題:於是,大家要用什麼樣的觀點或立場來觀看林的自我探問?《綺》挑戰了觀眾慣性,抽離掉嚮往土地的都會觀眾的期待;夢確實很有渲染力,但當觀眾就是一群回不到過去的觀眾,他們是否只看到創作者做夢沈醉而麻木?循此,當我們再度回到了身體本身,而這裡的身體作為起點,現在出現了中繼站,但它卻不應只是創作的終點;雖然在夢中,這個身體以跟別人交節的點變得更模糊或不盡成功作為代價,但無可諱言的是,它的確是一場真切誠懇的創作呈現。

由此,《綺夢遊》正幽微地表述一個轉向的發生,這對我來說彌足珍貴,在這裡的模糊和不清楚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因為這表示不需要為了別人眼中的清楚,而犧牲掉創作上的誠實。至此,當放棄宣稱和代言這就是我們的文化時,創作者貌似獲得了進一步自我探索的解放與可能。

註解:

1、見於《綺夢遊》節目單。

2、吳睿哲(2020年9月6日)「編舞家的尋根進行式——《工尺鼓詩》」。FLiPER。  https://flipermag.com/2020/09/06/siang-tshe-kong/。以及,臺北表演藝術中心(2022年8月2日)「2022 臺北藝術節推出林宜瑾新作《綺夢遊》 在夢與現實之間 探問個人身體記憶與歷史環境的交錯」。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官方網站。 https://www.tpac-taipei.org/news/single/74

3、出自2022年8月6日 19:30場次的座談。

4、臺北表演藝術中心(2022年8月2日)「2022 臺北藝術節推出林宜瑾新作《綺夢遊》 在夢與現實之間 探問個人身體記憶與歷史環境的交錯」。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官方網站。 https://www.tpac-taipei.org/news/single/74

5、張懿文(2022年8月8日)「潛入夢的漣漪——《綺夢遊》」。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75893

《綺夢遊》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22/08/07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變形」可作為遁入《綺夢遊》營造之氛圍的關鍵,舞台上的身體並不扮演單個身份,而是隨著燈光、節奏的變化不斷切換形體。(洪郁媗)
8月
15
2022
這支舞蹈以電影般蒙太奇的手法,捕捉了超現實主義斷裂的美學,而令人驚訝的是,舞者與音樂表演者的即興,也呈現分割斷裂的狀態⋯⋯(張懿文)
8月
08
2022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