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黑暗探照,在暗中有光 《我知道的太多了》
5月
30
2016
我知道的太多了(驫舞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27次瀏覽
劉純良(表演藝術工作者)

劉冠詳的《我知道的太多了》,消化母親罹癌至死亡的過程,作品大量運用聲音、燈光作為演出語彙,尤其母親、劉冠詳、簡晶瀅的錄音是推動的動力,不完全以敘事為本,而是以聲音作為素材拼貼、重複、重現。

三個舞者,林祐如身著黑衣,劉冠詳身著灰衣,簡晶瀅則灰衣黑褲,介於兩者之間。除了聲音以外,身著黑衣的林祐如帶出了這個演出的另一個要素:燈光。她不時手執白燈探照全場,她的操燈決定了劉冠詳與簡晶瀅幾個靜定的家庭合照畫面,帶笑的、慘笑的、無法微笑的、難以脫身的,慢慢成為了環繞全場的旋轉燈源,在操燈與舞蹈之間,長捲髮、全身黑的形象,以及舞蹈中的癲狂狀,與死亡、癌細胞、幻覺等等意象扣連。

除了三人舞的時刻,林祐如少與其他兩位舞者接觸,她部分主宰了光源(與黑暗)的生殺大權,身體擁有相當的自主性。癌細胞原為身體一部份,卻放棄與身體協調,以完全的自主攻佔身體,直到宿主死亡,與她的角色十分相合。【1】相對的,簡晶瀅的母親形象也充滿癲狂,但卻並非完全自主,她的衣著暗示著在理智與瘋狂、生(劉冠詳)與死(林祐如)、清醒與幻覺之間擺渡。

那瘋狂的印象或許也跟她半長不長束起的頭髮有點關係,整齊不散落的頭髮,是經營生活的小細節,做家事時、出門時、見客時,半長不長的頭髮通常都需要綁起來,這小小的自我經營,維持了「正常」人的形象。但,簡晶瀅的獨舞卻溢出了「經營」 (managing)身體的限度,讓人眼見著感到怵目驚心,她厲害的腳背與柔軟度,配合斷裂的動作與面向轉換,好像迷失、卻很確定,正是完全相信、沈浸於自我的狀態,使得她的身體感覺瘋癲。

有時,在相信與不相信、瘋狂與不瘋狂之間【2】,會遺落原本重要的內容,林祐如、簡晶瀅與劉冠詳的三人舞尤其如此,三個人交纏滾動,有瞬間,黑衣的林祐如與灰衣的劉冠詳繼續向前,連結兩者的簡晶瀅卻在這滾動中遺落在後。太專注著看著癌症、幻覺、死亡,作為半生半死的母親,明明是製造這連結的主體,卻被遺忘,又或者被忘記了自己仍舊是個生者。

簡晶瀅的動作與劉冠詳的動作、語言,兩者只能在無可逃避的癌細胞(黑衣)介入中才能完成彼此。作為「事主」的劉冠詳,完全處在「生」之中,被母親死亡(的可能性與恐懼)所牽制。這作品顯現許多裂縫,身為男人的劉冠詳,無法以女人的方式同理母親,正如他在演後座談說,幫母親洗陰部時,他經常想母親是否覺得被他強暴,這幽微的亂倫禁忌,一方面來自於劉冠詳成年的男性身體,陰部只有在理解她的性潛力與內容時才會使人恐懼(以冠詳的語言,可能會說「幹過才知道鮑的水」),這種恐懼在舞作中時時浮現;另方面,這亂倫氣氛來自簡晶瀅張開大腿的姿態,生小孩或性交的傳教士體位也是一樣仰躺著大張雙腿。三人舞之中的交疊,劉冠詳無數次親近母親的陰部,卻無能回歸母親的子宮,也無能體驗子宮與陰道的流動性與彈性。

劉冠詳的健康清醒(沒有癌症)進一步促成了這「無能回歸」,沒有癌症,因此沒有幻覺,清醒,於是目睹癲狂而不參與其中。在醫生說明癌細胞擴散的錄音中,大片白布隔絕兩邊,一段告知,兩種心情,無能真正體驗或代替受苦的體驗,是終極的隔絕。劉冠詳嘗試著接近母親的狀態,自己說話、讓自己對嘴母親說話,讓語言的不可理喻處浮現,用英文去理解這彼此不可理解的距離,這才有可能讓未經癌細胞佔據的身體,與受到癌細胞侵佔的身體,部分地處在同一個處境(situation)。

就觀眾這一方,有幾度,我以為演出已然結束,例如林祐如與簡晶瀅於白布後跳躍的影子,例如整片白布已然拉起的時刻。尾聲,母親心跳中止而音訊雜音仍在,像是個巨大的和解,所有觀眾陪伴著母親走進死亡。在母親航船前行,尋找島嶼的錄音中,死亡遺落在後的生者,還繼續尋找著生命與死亡之間的安全索。

如何在舞蹈中理解與實踐癲狂?三位舞者的身體「動作」都是可見可解讀的舞蹈語言,然而跳出來卻瘋瘋傻傻,氣息毫不尋常。那身體質地培養的過程,觀眾這一方不可見。可見的,是身體完全相信此刻,在我之中卻忘我,將自己交諸給動作。只有動作卻不表達(表現),那便是瘋狂的開端;口出誕妄卻自我堅信,自成劇場卻沒有觀眾,人在眼前卻當成敵人,明明是路人卻當成觀眾。如果沒有這身體質地的實踐,《我知道的太多了》就只是一個命題作文;舞者的身體質地成就了特定的舞蹈舞彙,得以跳脫敘事或語言對身體可能的牽制,方使作品的素材之間彼此成就。也因為這剪裁,使得觀眾有機會可以在他的舞作之中,瞥見內心的風景。

死亡、病痛、癲狂,這黑暗與不詳,卻是日常光景。因為劉冠詳剪裁的聲音,簡晶瀅充分沈浸的身體,林祐如的燈光探照,《我知道的太多了》成就了詩意的弔詭,以光亮探照黑暗,黑暗一現形,便等同不存在,又或者,以黑暗來照明,那麼陰影才是黑暗的光。

註釋

1、有關癌細胞與身體的意象關係,參考自《疾病的希望—身心整合的療癒力量》。

2、此處強調「不瘋狂」,主要來自傅柯對於瘋狂與理性之間的關係,讓瘋狂成為主體,可參考《瘋癲與文明》或《傅柯考》。

《我知道的太多了》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16/05/15 15: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三人在怒嚎的佛號之中相互爬行支撐、黏接滑動,上與下顛倒翻轉了數回,瞬間,站在劉冠詳腳掌上的簡晶瀅成了神祗,坐在中間披頭散髮的林佑如則為祭司,連接著下方高舉雙腿、聲音逐漸發狂的人子。陰戶、肛門、嘴巴,皆是孔洞,吐納著生死,身體成了肉塊,在此中陰之地,恣意嫁接竄流。(吳孟軒)
5月
27
2016
劉冠詳將母親的病體、病識、幻覺、囈語、說話、回憶,俱收攏為一,形體作為敘情的主要表現,力度比語言強大甚多。簡晶瀅的solo,呈顯著病體膠著,林祐如的幻影如出離的肉身,肉身顯影對照這段直視死亡的歷程,是舞作的全部隱喻,劉冠詳更將母親附身於自己,流變「成為」(becoming)母親。(紀慧玲)
5月
17
2016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