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書寫者,與書寫者的挑戰《來去天竺借本書》
5月
16
2018
來自天竺借本書(進港浪製作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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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岳霖(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來去天竺借本書,借的是與唐三藏同樣的那本「無字真經」嗎?(若是「無字真經」,似乎也找不到所謂的同一本吧)為的是「弘揚佛法,感化世人」嗎?或許,就正因其「無字」,後世讀《西遊記》往往推測其意,自成其解。【1】但,進港浪製作與貪食德工作室合作的《來去天竺借本書》似乎根本不在此脈絡下,它借的不是經書,而是吳承恩的《西遊記》,甚至才翻了目次就放了回去。

暫且打住,我得說,這不是批評。

當我們不斷要求非得將這本/些經典名著讀得通透,又得解讀出驚人的微言大義時,三十多年前的胡適就已指出:「不過因為這幾百年來讀《西遊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遊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2】所以,《來去天竺借本書》也就裝模作樣、假鬼假怪的借了《西遊記》的回目,如將第十二回「玄奘秉承修大會,如來顯聖化金蟬」作為序章,其後接續了第七回、第十九回、第二十二回、第二十七回等以孫悟空、豬八戒與沙悟淨為主的回數。但,也只挪了點故事的形狀、弄了群小說裡的人物(又好像只是跟唐三藏、孫悟空等人同名),搗亂要來看《西遊記》故事的觀眾(還是本來就沒這些人),也意圖混亂劇場演出的規矩(像是要求將手機關「飛航模式」又說可以自拍上傳)。最後,將場地設定於「貞觀機場」後,就從取經團所在的大唐貞觀年間,來到了我們所處的當代。

每每取古典題材改為現代敘事,每每拿過去之事呼應當代處境,總得先預設好幾個大哉問,像是「什麼才是當代?」、「如何指向當代?」等。但,在《來去天竺借本書》裡似乎就什麼都別問了。畢竟這是一個連情節都說不大清楚、不那麼肯定還有些含糊帶過的故事,就像其預告多半用快轉、呢喃、充滿雜訊的方式帶過,或是用生活片段組成(如赤裸上身與狗兒趴在床上、滿嘴泡沫的刷牙、解溺等),劇情本身亦是以無厘頭的發展、碎裂的情節片段進行拼湊。雖可大致理解其情節,像是如來(辜靖傑飾)不斷作為故事的介入者與連結者、孫悟空(楊迦恩飾)去面試、豬八戒(徐浩忠飾)使用交友軟體或去參加相親節目、沙悟淨(洪唯堯飾)……我不大確定他在幹嘛,反正就是很無聊啦!便形成專屬於某一個世代(理應就是創作者,以及觀眾席間多數學生的世代)的語境與共感(於是,我只要稍一閃神,似乎就會被逐出這個場域)。

與其說,《來去天竺借本書》是在挑戰原著的「書寫者」與「再書寫者」,或許創作者(包含導演吳言凜、蘇洋徵與集體創作編劇)早已將他們甩在腦後。在看不見車尾燈的同時,卻又偷偷指著後視鏡裡的他們。就像劇中的「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藉戲劇社之名搬演了京劇《三打白骨精》,符合情節發展卻又以詭譎的答案回應一開始「現代結合傳統」的訴求(但哪裡現代了呢?)。在有模有樣的模仿裡,好似也以一種任性與乖張的做法,對傳統脈絡的繼承有些許諷刺吧。

只是,這樣的故事到底有何意義呢?或者說,若不是其表演形式與使用語彙胡鬧且討喜,而不致落入過度自溺的危境,又何必借「取經」說故事呢?

編導借了唐三藏(高偉哲飾)之口回答了「不知道」。就像《來去天竺借本書》在預告片裡便已明確地宣告「人生最難就是做自己,第二才是取經,第三就是賣票。」(相較之下,的確賣票最容易)正告解了這部作品意不在《西遊記》的「取經」,而是回到極度自我的「做自己」乃至於「找自己」,就算最後仍舊是「不知道」也無妨。這似乎表現出了一種態度──為什麼不能「做自己」的戲?就算是多麼地小、多麼地微弱,也多麼不被他人所在意。這不就是屬於這個世代的族群,如何被迫安置於時代的危境、牽制於過去的記憶,在那些關於上一代所無能完成的一切裡,既無力卻又多麼想好好處理自身的處境呢?那麼,為何不能這樣去做呢?或者,又為何不可什麼都不去做呢?

於是,他們便這麼做了。

集體即興的創作模式下,形成《來去天竺借本書》的特色──難說是優點,還是缺點。其雖預設了一個粗略的故事框架與角色設定,卻隨時都在失去控制、自體爆炸的邊際,劇情安排的合理性與邏輯也往往擺盪於懸崖邊緣,還自己片片剝落而岌岌可危;同時,也造成我在情節的推演間,時而興奮、時而翻白眼、時而失望、時而揪心。舉例來說,我頗喜歡豬八戒的交友橋段(但不完全在主持人/如來反覆的洋腔洋調、直男玩笑),透過八歲、二十八歲與五十八歲的自己彼此通話,建構也破滅了對於自己的想像與渴求,似乎呼應著孫悟空於面試時得不斷扮演那個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人物。「自己,到底是誰?」、「我要成為怎樣的自己?」、「我要符合誰喜歡的自己?」其在胡鬧的情節裡似乎異常清晰地呈現了現實年齡對純真崩解的焦慮與步入成熟的疑惑。但,其收尾卻往往過度倉促且不知所云,根本搞不清楚為什麼豬八戒就這樣拖了褲子,然後唐三藏便能將他帶走。同樣地,孫悟空、沙悟淨個別故事的結尾亦是如此。因此,是否真能如此仰賴集體創作與即興發揮?整體的框架又得具備多少壓制力,才能將故事準確收束?否則,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前因後果最後都變成了一灘爛泥──踩到還會滑倒的那種──卻又一鼓作氣地衝了進去、踩了下去,而以失控防堵失控。

不過,「以失控防堵失控」的(不是)趣味反倒在「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戰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淨」發生強烈的效果。劇場裡整片黑暗,只剩下沙悟淨手上的手電筒(或是其他發光器材)有點光亮;還關閉了空調,讓安靜的空氣裡只剩下沙悟淨的呢喃、低語(其實只是發牢騷),或是突然大聲地「幹你娘」。更加看不清楚與聽不清楚的情境,似乎讓所有人與沙悟淨一起被鎖在暗無天日的流沙河底,等不到將與他同行的夥伴──而流沙河底不也是我們所處的世界,如此百無聊賴嗎?這段情節在微弱的感官裡被無止盡的蔓延,反而產生更為劇烈的刺激,挑戰了觀眾忍受的極限。於是,這或許是場失敗的劇場表演(因為我們根本搞不清楚沙悟淨做了什麼),但可能也是場成功的共感實驗。

因此,若書寫者/評論者亦是觀眾的其中一種,《來去天竺借本書》其實也對評論者做出了(不刻意、不自覺的)挑戰;同時,評論者如何面對這樣的劇場表現、如何書寫更是一種挑戰。在多半不夠精準的表演裡,包含時不時的笑場、拖拍,以及不大清晰的發音、不明確銜接的對白,卻詭異又不協調地搭配上了極度精準的燈光、音效等「技術」。於是,不免懷疑「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裝的、哪些是出包的」,特別是夾雜在大量的互動與即興之間。當然,我也可以裝出一個「了然在心」的模樣來解讀──這樣的手法充分地表現了「演」這件事情,不管是「演得好、演得真」或是「演得爛、演得假」。但是,我何必替創作者強作解釋或賦予意涵呢?看完《來去天竺借本書》,不是更該好好做自己嗎?所以,我看到了什麼、理解了什麼,就在那個當下。

循著進港浪製作與貪食德工作室(協辦)的創作脈絡與過往作品,大概也可以理解兩者合一後可以「玩」出什麼樣貌。《來去天竺借本書》的創作形式與成品確實有不少瑕疵,以及忽略太多細節,而必須經過更長時間的磨合與調整。但,其魅力就在於:若無親身走進劇場,實難憑藉書寫者/評論者的文字再多了解些什麼,或是,評論者用再多的文字也難描繪出什麼。沒錯,評論者真被挑戰到了。

註釋

1、關於後世文人、研究者對《西遊記》的意涵及「無字真經」的推測與解讀,可見謝文華於〈論《西遊記》的《心經》與「無字真經」〉一文的爬梳與推論。謝文華:〈論《西遊記》的《心經》與「無字真經」〉,《國文學報》第48期(2010年12月),頁93-120。

2、胡適:《西遊記考證》(台北:遠流出版,1986年),頁75-76。

3、可參閱進港浪製作、貪食德工作室的粉絲專頁。如開演前一週發佈的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預告片:http://t.cn/R3oFIjF、首演當天發佈的前情提要:https://goo.gl/dhJVQX。

《來去天竺借本書》

演出|進港浪製作
時間|2018/05/11 19: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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