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化的時間,時間化的自我《887》
11月
26
2018
887(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84次瀏覽
吳政翰(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享譽國際的加拿大導演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作品形式強烈,常以如魔法般充滿奇幻的視聽調度手法,並結合科技與多媒體,不僅所呈現出來的世界樣貌變化多端,而且節奏精準明快。

就勒帕吉以往的作品來看,《安徒生計畫》(The Anderson Project)可見調度節奏的極佳掌握,及其對於敘事主題的著迷;《眾聲喧嘩》(Lipsynch)涵括了多線敘事,也表現了千變萬化的視聽景觀;前幾年所重製的舊作《癮・迷》(Needles and Opium)則運用了大量的多媒體,打造出絢麗而迷幻的視覺效果;《夜鶯與其他短篇故事》(The Nightingale and Other Short Fables)幻化出了童話般的世界,運用了許多偶戲的素材,挪用了東方文化元素,呈現出繽紛的色彩。這些製作一方面展現出勒帕吉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想像實踐,但另一方面,亦可見其對於視覺效果的執著,甚至有些變得形式大過於內容,純為一場華麗的秀。尤其是在他為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所執導的華格納歌劇《尼貝龍的指環》(The Ring of the Nibelung)中,打造了一個懸置於半空中、不斷扭轉的巨大立方體機關,讓歌手站在上面像是有種魔幻感,將他對於視覺效果的熱衷和講究發揮到了極致,也可說是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但為了完成這空前的想像,歌手得配合吊著鋼絲在半空中行走,動作不易,整場演出節奏拖沓,備受評議。

此次來台之作《887》,某種程度上涵括了以上舊作中的諸多形式,結合了多線敘事、多媒體投影、舞台機關、偶物等,甚至還有東方文字的點綴,但形式並未壓過內容,而是將此般複雜而多元的形式建構在宏大而細膩的內容之上,更重要的是,貼合了此劇以個人記憶出發而展開一段段漫散旅程的敘事基礎。這齣獨角戲,由勒帕吉在舞台上現身說法,講述這帶有強烈自傳性色彩的故事,先是將演出須知融入戲的開場白當中,以手機作為話題的開端,在相當技巧性地拉近跟觀演距離的同時,同時間接連結到了「記憶」的主題,也是貫穿全戲的主軸。

劇情以勒帕吉的兒時舊居魁北克市莫瑞街887號為起點,交織現在和過去,串連了個人、家庭、社會、國族等面向。勒帕吉為了演出,要準備朗誦一首魁北克詩人的作品《說白人話》(Speak White,亦譯《說白》),卻怎麼也背不起來,於是尋求朋友的協助;回顧著個人成長過往的點點滴滴,如其在藝校的生活等;一邊介紹著眾多家人,以及家族之間共同記憶和信物,而另一邊年邁的祖母則因為阿茲海默症而漸漸喪失了記憶;鄰居的一舉一動也被記載著,關於這棟大樓裡形形色色的人物樣貌,關於這些人們不同族裔背景、社會地位、生活習慣及個別秘密,儼然成為當時大社會的小縮影;也陳述了國家民族的集體記憶,包括了國家榮耀的光輝和殖民歷史的血淚。

這些故事支線及所承載的資訊,不盡然互相連結,呈現出一塊又一塊的斷簡殘篇,宛如碎片般,時而跑出家人回憶,時而穿插國家史實,時而出現新聞事件,時而是對於記憶的科學剖析,並在對觀眾敘事及與場上他人對話之間切換狀態,劇情龐雜且漫散,整趟旅程都在不定的時空裡跳躍,某種程度上像是揉捏出了記憶的形狀,不受時序侷限,也不受邏輯影響。即便如此,不論是內容中唯一相較線性的詩歌準備過程,或是演出中所採用的獨角戲形式,皆讓全戲有了錨定的基準位置。不論是在故事裡或是在場上,這些著力點都回到了敘事者的「我」本身,在這清楚而踏實的自我與洪流般不定的記憶之間所形成的對比中,進一步地開啟了關於自我認同與存在的叩問:「是『我』決定了記憶,還是記憶定義了『我』?」

若說記憶是時間的載體,那麼此劇所採用的諸多形式,則是透過虛實並存的手法,把時間給空間化了。劇中不僅將記憶比喻成空間實體,如宮殿,如藏書架,如圖書館,如地圖,如街道等,都成了貯藏背景、脈絡、事件的空間,而且有的這些空間也如實地出現,以各種大大小小的建築模型體現在舞台上,如開始到結束不斷出現的887大樓、房室、公園等地。在這些實體的結構裡,以多媒體和偶戲的手法呈現出過去人們的生活片刻、老電視裡的新聞節目、歷史人物的投影簡報、舊報紙上的時事內容、兄妹之間兒時的遊戲時光、國家慶典裡的熱鬧人群等畫面;或常速,或倒敘,或快轉,或定格。速度不一,狀態不定。

整場下來,不僅自畫面與畫面之間可見不同形式的趣味,而且交會座落於敘事者的口述現場,彰顯出了劇場中在場敘事的特性及其迷人之處,這是空間敘事的獨特之處。同時,這些諸多故事片段堆疊下來所累積的戲劇能量,終於在最後得以釋放,不論是在朗誦詩歌時針對國族暴力的意識反撲,或是其父在祖母過世後所流露出的情感救贖,都是時間敘事的表現方式。這則雜揉時間、空間、記憶、自我的詩篇,無疑是勒帕吉創作以來,繼《安徒生計畫》、《眾聲喧嘩》之後,內容與敘事手法上結合得最為成功的一部鉅作。

《887》

演出|羅伯・勒帕吉 x 機器神
時間|2018/11/16 20:0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身兼多職的勒帕吉,亦步亦趨地導引我們進入他所創造的藝術之中,他的影像操作,讓我們可以看透其中;強而有力的在場(presence),觀眾甘願坐著兩個小時無中場休息,享受著他端上的劇場盛宴。(杜秀娟)
12月
20
2018
最後以剖面呈現計程車身,真實地看到癱坐車廂內的父親,由外而內從遠至深,觀眾已被推入,深切地感受到父親疲憊滄桑的人生。重複的話題帶著不同的深度,引著觀眾捲入主角對父親的理解與關懷,其實相當迷人。(羅文秀)
12月
11
2018
最終本劇建構出了一個想像場域,讓在地個體能夠「部分」超越國家、文化和時空的疆界,與遠方他者進行情感交流。真正感人的,其實為劇場本身。(王威智)
11月
26
2018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