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政治進化,「政治中國」如何再煲一晚冷/熱笑話《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9月
17
2020
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表演工作坊文化創意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092次瀏覽

紀慧玲(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賴聲川(1954-)應是台灣當代劇場編導中,最頻繁處理兩岸議題的創作者。在表坊舞台劇作品列表裡,至少《暗戀桃花源》(1986)、《這一夜,誰來說相聲?》(1989)、《回頭是彼岸》(1989)、《我和我和他和他》(1998)、《千禧夜,我們說相聲》(2000)、《寶島一村》(2008)直接處理了兩岸政治,或以台灣、大陸為兩造對照敘事背景。如果再加上觸及中國歷史、地理脈絡或人物情感,從創團首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1985)始,賴聲川懷抱的人文關懷,強烈地「以『中國』作為當代(台灣)問題的思索」的創作脈絡,幾未停卻,十分清晰可辨。【1】九零年代的台灣,面對「解嚴後」、「後冷戰」情勢,政治社會依舊紛亂,新舊價值觀──尤其是政治與自我認同──衝撞,三十一年前的解嚴後兩年,表坊推出《這一夜,誰來說相聲?》(以下簡稱《這一夜》)直接討論了兩岸離合分治、省親逃難、共組「新國家」的議題,誠如賴聲川直陳,在「開放的刀口上,九零年代的創造力曾經如此旺盛、凶猛」【2】,呼應了節目單上的一句話:當年藝術與政治是那麼的近。【3】

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表演工作坊文化創意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這個「政治」,當然不是台灣內部社會與國家治理的政治,而是兩岸政治。換言之,在解嚴初期,即令台灣作為主體意識,尋求獨立於對岸中國的新國家主體認同的想像已經甚囂塵上,但一衣帶水的「中國」、「中華」國家整體概念仍是主流問題意識,《這一夜》緊扣著剛破冰的兩岸關係,回望分隔四十年一夕接觸的種種情態,以兩位老百姓,一來自中國,一生活於台灣,侃侃而談辛酸與心願,直白辛辣,嘲諷哀傷複調共譜,三十一年前創下口碑,台灣加海外觀賞人次達十萬左右,錄音帶白金銷售紀錄更追加聽眾數量。但沒想過的是,《這一夜》居然沒在台灣重演過。而更讓人好奇的,三十一年後的今天,它重回台灣舞台了,滿座觀眾似乎回應了當年熱情與擁戴,看起來中生代居多的觀眾群相,猜測不少人為重溫舊夢而來,也有不少人忙著對友人解說版本異同,顯然有些人是慕名或被推薦而來。笑聲依舊熱烈,新擔綱的朱德剛、樊光耀表現不輸當年李立群、金士傑,而就在其中一幕,〈大同之家〉段落兩人爭執新國家國號、國旗,幾乎翻臉的一刻,原版第三人「鄭傳」被問到「你站在哪邊」,回答「我中立」,到如今,只見李辰翔(飾鄭傳)穿著一身綠,靜靜站在朱德剛、樊光耀身後,沈默,微笑不語──此時,觀眾爆出整場最大聲量的笑聲。不管你我做何解釋,但這個小小修正,大家心知肚明,以民進黨凝聚的新的國家主體認同,已經在兩岸議題上產生根本影響,未來如何演變雖未知,但〈大同之家〉的寓言性恐怕已無法成為《這一夜》最深的叩問。

兩岸議題成為歷史

於是,重新觀看《這一夜》不禁讓人深思,如此貼近政治現實的一齣戲,重回舞台、並且獲得觀眾滿載捧場,它的魅力與意義何在?

賴聲川並非不明瞭時空變異,雖然他說著,「想想當年我們在思考什麼,這些問題今天又有何不同?」【4】但他依舊面對了部份現實,在不給予新的答案,也幾乎照原版演出(刪除了最後一段〈盜墓記〉)之下,他加了上述神來一幕,並且從一開場即多次透過演出傳達,現在是民國七十八年(原版沒有),而且直接把吳伯雄、林洋港等政治名人名字填入劇情,顯然有意引導觀眾「回」到當年時空。這一不斷推遠的舉動,改變了觀眾身處當下的敏覺性,彷彿一再辨識確認,將時間倒帶,既忽悠了兩岸如今的政治現實,也把戲裡從頭到尾不斷談論的兩岸人事、議題,拖曳到那個年代發生的久遠情節。於是,尖銳的對立、或悲憫的返鄉探親,大可理解為「上一代」的故事──對四十歲以下的觀眾來說更是如此,這類歷史敘事大概是老生常談。說故事的懷舊氛圍或嘲弄兩岸共同文化的捧與哏,不再那麼讓人心驚膽跳,而是真真切切成為相聲段落「包袱」本身,不再是兩岸糾結,當年不敢面對的「政治包袱」。許多當年名句,如大陸來的白壇(樊光耀飾,寓意兩岸「白談」)批評蔣介石從中國帶走黃金,在台灣生活的嚴歸(朱德剛飾)回答「誰出門不帶點零錢?」,或朱德剛描述眷村居住型態,東北邊的住戶「九戶成了三戶」,意指早年台灣地理課本介紹中國東北九省,在共產黨建國後,合併為東三省,樊光耀因而嘲笑「你們的地理已經變成歷史」,這些老觀(聽)眾念念不忘的台詞,如今是否具有同樣「笑力」,恐怕也言人人殊。

兩岸這個名詞,如同戲裡諷刺「反攻大陸是名詞,不是動詞」,蘊含的能動性已非昔日單純彼我關係。如今國際地緣政治與全球經貿戰備形成的多重競爭,加上台灣主體認識從大陸地緣轉向海洋出發,台灣與中國關係已非「兩岸」足以涵蓋,新的認識論與認同感足以影響觀眾對《這一夜》內容的評價。但,當這一切被當作「歷史」解讀,儘管它也只是某些面向與角度的切片,無干涉今日認同,進步的觀眾可以取捨,正如進步的政治依舊可容許台灣認同或中國認同。

歷史段子成為傳統

當《這一夜》內容已是「上一代」的歷史情結或認同糾葛,這一袋袋裝在相聲「包袱」裡的歷史故事,卻因其精練瞿鑠,成就了百聽不厭的語言藝術。《這一夜》雖延續1985年《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而來,經過多年合作默契與操練,賴聲川領導的表坊班底集體即興創作能力顯然更圓熟。依舊是華都西餐廳場景,而且扣著兩岸議題,所編排出來的五個段子,幾無廢篇廢言,觀眾可以被語言嘲弄逗得哈哈大笑,或者,被表演者豐富的肢體語言吸引,比起前一夜,《這一夜》說學逗唱更精實。不得不說朱德剛、樊光耀比起前輩更有可看性,或許因為兩人都是拜師習藝的相聲專家,而他們的相聲啟蒙或許就來自三十多年前轟動一時,將相聲名氣重新召回觀眾心中的《那一夜》、《這一夜》。

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表演工作坊文化創意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對賴聲川而言,他曾說,他做的是「相聲劇」不是「相聲」,汪俊彥分析表坊「相聲劇」系列,認為賴聲川無意繼承傳統,或說,關於傳統的斷裂與不連續性,正如賴聲川在作品裡不斷透露的,對於「中國」這個國族或個人身份的「不穩定性」的質疑與反省。【5】換句話說,賴聲川做相聲系列,可以視同與相聲傳統脫勾。傳統相聲多由孤立段子組成,不太指向任何明確人事物,它是大眾娛樂,無法與今天脫口秀(talk show)與時並進的嘲諷能力相比。但,至少,在《這一夜》裡,這些長篇,運用了說學逗唱,行話技巧「灌(貫)口」、「怯口」,填成了一袋又一袋豐飽的「包袱」。並且,每個段子到最後「抖包袱」時,總有意想不到的亮點,比如〈四郎探親〉又演又唱的,最終把「笑」變成了「悲」,只因為「悲到底就是美了」。又如〈語言的藝術〉,把政治口號變形為演講醜態,最後,「匪諜就在你身邊」更是成了凹凸鏡的可笑動作。

這些嘲諷描述對象曾是歷史事實的一部份,儘管歷史隱喻已不再,但藝術化加工後,段子本身成了具有再演出價值,當它們被繼承、重演後,幾乎已可視為孤立的段子。如此來看,宣稱不做傳統相聲的賴聲川,其實已讓相聲劇系列成立了某種「新相聲」傳統。當《這一夜》的文本內容被定位為歷史後,更進一步來看,這些歷史段子,不正與日俱進地,一步步成為傳統。

空缺的是什麼?

泡了一晚《這一夜》笑話,離開文本,印象深刻的是表演者豐富的表演能力,儘管朱德剛、樊光耀面對前輩,一再謙虛地退居創造者角色之後,宣傳上,前輩的影像也仍舉足輕重。但仍要說,兩人絕對可以撐得起《這一夜》的語言與表演含量,包括人物造型與心理刻畫,都更接近相聲表演家質性。新造的舞台與服裝造型,也更勝當年首演。舞台上邀請部分觀眾上台充當餐廳賓客,即席互動也增加了場面趣味。這一場語言的表演,魅力充滿,唯一空缺的,是偶而想起,從民國七十八年迄今,這三十餘年的光陰,我們缺了什麼嗎?如果是2020年的這一夜,有新的「政治與藝術如此接近」嗎?

回神後,有了一個小小回答。我們沒有停止往前,但我們確實不比當年「凶猛」。中產階級的拘謹讓我們謹言慎行,過於穩定的認同讓我們彼此取暖。而最近的十年,表坊不在,某個空白,就這麼停在2011年,再沒有傳統可說、可述,可被重新發現。

註釋

1、「以『中國』作為當代(台灣)問題的思索」出自汪俊彥文章語句,原論文為〈翻譯中國──賴聲川的相聲劇〉,《中外文學》第43卷第3期,2014年9月,頁77-106

2、賴聲川談《這一夜,誰來說相聲?》(下集),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Pv0lhArF0Y(觀看時間2020/9/16)。

3、見2020《這一夜,誰來說相聲?》節目單「關於今晚的演出」。

4、同註釋2。

5、同註釋1。

《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20/09/06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就算再怎麼打破第四面牆,發散傳單,呼召眾人參與這場追求歸班乃至公平的抗爭,這場以郵電案為底本的劇場創作,告訴我們的卻是:跨出劇場後,今日的理想主義所能走出的路,竟是越走越窄。
12月
30
2025
《國語課》以全女班作為號召,理應讓「女小生」成為看點。然而最終,女扮男的政治潛能未被充分發掘;欲言說的「百合」,女性角色的心路歷程又顯得不足。
12月
30
2025
《東東歷險記》試圖探討「幸福、自由、回家、再見」這些有文學有戲劇以來大家都在探討的主題,但是導演跳脫框架,給了我們不一樣的角度來問自己到底幸福是什麼?我自由嗎?可以回家嗎?再見一定會再見嗎?為什麼一位這麼年輕的創作者可以給出一齣這麼有力度的作品?
12月
30
2025
當陳姿卉以看似個人的生命經驗坦白這些思考時,所揭露的是語言與感情共同生成的演算法,觀眾在場內感受到演者對每個字詞的斟酌,仿佛正在目睹某條情感函數的現場推導
12月
25
2025
整齣劇以強勁的當代音樂形式為載體,完整呈現了從語言的壓抑、音樂的爆發、到身體的解放與靈魂的抉擇的敘事脈絡,更成功將臺語從歷史的「傷痛與禁忌」(如語言審查、內容淨化)的陰影中帶出,透過演員們強勁的演唱實力,讓臺語從被壓抑的噤聲狀態轉化為充滿解放意志的聲音。
12月
25
2025
當女子馬戲不再以性別作為唯一標識,而是透過技術選擇、身體倫理與集體勞動的配置,去處理當代身體如何承受清醒、壓力與失序,那麼它所指向的,將是一種不同於傳統馬戲或舞蹈分類的表演類型。
12月
25
2025
這是歷經1949到2025年漫長時間中,從第一代客家阿婆經歷的「殺戮與囚禁」,延伸到第二代人女兒的「羞辱誤與解」,再到第三代孫子的「撕裂正當化」。這樣的歷程,細思不禁極恐,令人在陽光下不寒而「慄」。
12月
24
2025
壽司作為高度人工介入的精緻食物,並且搭配娛樂性、展示性強的旋轉列車盤,類比現代社群資訊媒體的生態,表演性跟噱頭大於事實陳述,川流不息的動態更巧妙模擬「滑」訊息的當代習慣,隱喻之高明,互動過程中感受到創作者流暢輕盈地在幽默戲謔與嚴肅批判間遊走,令觀者回味無窮。
12月
23
2025
透過前述那些刻意模糊語言的指涉,《眾神的國籍》更像是影射當今即將/正在/結束戰爭的世界萬輿,與現世的我們如此逼近。廢墟崩落,煙硝閃爍,離散的信眾與落難的神祇進退維谷,看著故人身影在惶惶記憶中逐一浮現。
12月
23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