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興(專案評論人)
撤下翼幕、天幕、甚至沿幕的赤裸舞台上放著爵士鼓組,垂降板空的燈架搭配消光黑的舞台水泥結構與線路,《共狂 Ride the Beat》(以下《共》)令人直接聯想到硬核(hard-core)的演唱會會場。編舞者暨舞者李貞葳,與音樂設計兼鼓手Dutch E. Germ合作,以強烈的節奏帶領肢體,企圖提供觀眾一個疫情下壓抑情緒的出口。【1】然而,在這樣的企圖下,我嗅到了一種將歐美社會脈絡普同化的危險。不論是搖滾、疫情與社會批判,當歐美所經歷的歷史與當代情境,和台灣觀眾所感受到自身情境的有所不同,這樣的搬用是否能有預期的效果?抑或可能帶有另一種文化殖民的痕跡?
《共》舞作中,敲擊爵士鼓所發出的激烈鼓聲節奏,搭配舞者兼歌者柏霖PoLin帶有迷幻感滑音的人聲旋律,讓我想到歐美七〇、八〇年代之際的末日金屬搖滾樂。這種末日感呈現出COVID-19疫情下,全球人民身處的無助與無力感,更是一種看不到盡頭的精神與信念毀滅。舞者訝異地看著自己怪異扭動的肢體,彷彿無法控制地跟著音樂節奏兀自動了起來。隨著節奏的加強,動作益趨劇烈。直到舞台上降下彩色眩光的巨大藥管,彷彿天神降臨般,以救贖之姿瞬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於是,舞者們停下了動作,受到了莫名神秘的吸引而趨向光亮,相互擁抱、安慰彼此。
然而救贖的敘事並未成為圓滿結局而停在此處。李貞葳透過舞者的再次動作,質疑了救贖的可能。當舞者從相互擁抱漸漸轉為相互推擠拉扯的暴力,並再次隨著節奏精疲力竭地揮舞雙臂,直到所有物件降下,舞者在瀰漫的煙霧中慢慢退到赤裸舞台的最後方,在視覺上不停地縮小、失去光亮,遁入煙霧與黑暗之中,彷彿末日與毀滅並未因解藥的到來而停歇,又或者解藥才是真正的暴力,假救贖之姿,行控制與毀滅之實?
舞名中的「共」,似乎暗示了一種人類普世界皆同、「共有」的傾向,彷彿不同時空的人們對於強烈節奏的反應,基於一種根植於人類的基因。我戴著口罩、規矩地坐在觀眾席,看著一樣坐在觀眾席的其他觀眾,腦中浮現出硬搖滾演唱會,台下觀眾跟著跳、叫的投入場景。相較於搖滾樂跨越舞台的激情,坐在表演廳觀眾席的觀眾似乎保持著安靜的距離,靜靜地看著台上的演出。這種激烈搖滾樂的興起,與歐美年輕世代當時對於國際政治、社會控制等強烈不滿有關,除了尋求情緒上的出口外,也強烈地批判社會現狀。《共》以此搖滾節奏的歷史,不僅是作為情緒出口,似乎也具有歐洲社會對於疫情下政府控制擴張的批判意圖。然而,這樣的批判在台灣觀眾眼中,似乎鮮有「共」感。當台灣政府以嚴格的邊境控制及無孔不入的社會監控(實聯制、手機訊號監視),讓台灣的疫情晚於世界一年多才小程度爆發,又於三個月後迅速控制下來,劇場觀眾得以回到劇場觀看演出,台灣觀眾似乎無法對於演出的批判有所共感。當搖滾樂的強烈節奏所欲提供出口的壓抑情緒並不若歐美經歷年餘的封鎖般強烈,當台灣民眾對於政府的防情措施感激多餘批評,源自歐美的搖滾樂就可能只是一個被創作者想像為普世「共」有的「白色」文化,即是一種被視為不屬於特定文化、普世共有,但其實是來自歐美特定時空的文化產物。
共狂(壞鞋子舞蹈劇場提供/攝影Terry Lin)
以節奏牽動觀眾情緒的編舞手法,讓我不禁想起舞評前輩陳雅萍在評論雲門舞集《薪傳》的文字:「原始撼人的聽覺震動不僅烘托出舞劇粗曠而大氣的格局,也驅動舞者們以更大的能量投入集體的舞動,帶動觀眾沸騰的熱血與情緒⋯⋯這共同的心跳穿越了時空,也穿越舞台與觀眾間的界線」。【2】同樣強烈的鼓聲,相似的企圖,在不同的時空脈絡下,有著不甚相同的效果。我並非認為台灣沒有搖滾樂的歷史,然而所有文化實踐都必然有其時空背景。當來自歐美的搖滾樂被不假思索地當成了普世「共」有的,是否忽略了其進入不同社會場域的不同脈絡?而其所帶有的批判性,被去脈絡化地帶入不同社會,是否忽略了不同社會所經歷的不同情境?《共狂》中,台上與台下「共」了甚麼呢?
注釋
1、《共狂 Ride the Beat》節目單之介紹。
2、陳雅萍。(2003)。〈舞台灣的歷史,跳先民的故事—《薪傳》〉。《雲門.傳奇》。台北市:金格。
《共狂》
演出|李貞葳編創、壞鞋子舞蹈劇場統籌製作
時間|2021/10/30 19: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