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島豈能對話?《島》
5月
16
2019
島(EX-亞洲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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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政翰(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南非劇作家亞朵‧佛佳德(Athol Fugard)作品向來關注政治、種族與社會等相關議題,人物塑型平實而生動,劇情結構嚴謹而精準,針砭時局的意味鮮明。《島》(The Island),改編自著重探討人情與律法之間矛盾的古希臘悲劇《安蒂岡妮》,是佛佳德於1972年的著名之作,除了充滿戲劇張力之外,也反映了當時南非威權高壓的景況。這樣一齣不論時代或地域屬性皆十分鮮明的劇本,由EX-亞洲劇團搬演,將其背景移至當今台灣,兩者看似完美貼合的相互對照,卻仍存在著不少扞格之處。

其整體詮釋充滿意象與能量。舞台的半空中,高掛著一個由籠子組成的立方體裝置,裡面藏有兩顆燈球,讓人直接聯想到劇中兩位犯人老唐(劉唐成飾)、小馨(蕭景馨飾)被關在監牢的狀態。牢房的環境,也僅由四根繫著細長線繩的垂燈、一旁的木頭和水桶來示意表現。戲一開始,伴隨著背景來去的海潮聲,兩位演員不規律地上下起伏,負重地走著,呈現出勞動的、忙碌的身體。待燈轉亮,兩人像是從外面跑回了牢房,開始了對話,講述牢裡的生活點滴,語中多帶著高張的情緒與豐沛的能量。

這充滿意象的情境底下,偶現台灣在地化的指涉,包括了台詞中提及八家將、演員演起了電影《英雄本色》的橋段、對話中不時迸出一些台語髒話等,甚至更進一步地將「島」的意象,重疊了南非的羅朋島(Robben Island)和台灣的綠島,因為兩者都曾是囚禁犯人的地方。某種程度上,藉此帶出威權時代的背景,也可見此版詮釋將劇本從南非推向台灣在地的意圖;只不過,也同時產生了多處格格不入的地方。例如,在這台灣化的情境下,兩人卻忽然要搬演起《安蒂岡妮》這個非常不台灣的劇本;劇中語言質地日常且平實,但角色反應極度戲劇化,情緒時常維持在濃烈狀態,一方面像是以力量表現存在,另一方面,時時表現出猛爆極致的衝突和悲天痛地的哭嚎,使得整個互動表達非常不台灣。在這意象式的詮釋語法、原劇的南非語境、改編後的台灣背景、情緒滿溢的人際互動等多種面向混雜之下,顯得自我矛盾。漸漸地,劇本越往台灣靠近,實質上卻離得越遠。

如此充滿身體能量和情緒的表現方式,固然能讓觀眾清楚了解演員們當下狀態,卻影響到了敘事脈動。就結構來看,劇作家佛加德善於在劇本中以細微而精準的轉折,反轉人物關係。此劇中,老唐被叫出監牢之後又回,告知小馨,自己的刑期只剩三個月,此處可為一例。此一轉折,造成原本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兩位牢友,際遇瞬間變得大不相同,一方即將重獲自由,另一方繼續身陷囹圄,進而影響到了兩人關係,甚至趨近破裂。由此不難覺察出,此處應是原劇中情感張力最高處。然而,此版演出大多維持在高能量、高情緒,難以讓人感覺到轉折前後的差異,因而缺乏層次;加上除了共同睡覺、聽到牢警來了就脫褲舉手等時刻,兩人表現出規訓化的身體之外,禁錮感在大多時候是消散的,以致小馨爾後對於生命來來去去的感慨,僅止於當下的情感抒懷,並未讓人從情節推展上感受到累積而來的力量。

到了劇末,戲中戲《安蒂岡妮》的片段正式上演,身體能量的表現才真正有了發揮空間,融合了印度舞蹈般的肢體,以及現場說書的形式。在監獄所安排的節目中,兩人演戲給台下的犯人(也是現場觀眾)看:老唐扮演克里昂,陽剛而明快;小馨扮演安蒂岡妮,陰柔而悠緩。不僅視覺上呈現出一片有趣的陰陽調和狀態,而且當小馨一出場那一剎那,那般溫柔婉約的質感,與整場幾乎外放而陽剛到底的氛圍形成強烈對比,成了全戲一大亮眼之處。

回過頭來看,這段戲中戲的《安蒂岡妮》,因依附在《島》的框架裡,主題變得聚焦在對抗外部的嚴峻律法和體制,同時也在對抗當時的南非政府。然而,在現今台灣這個已然相較自由許多的語境底下搬演,難以激起對話——在中國,或許更有意義。若有,可能形成一種舊歷史的緬懷,是對於過去台灣威權時期的省思。但,就算要帶出這樣的省思,又何必是這個劇本,且何必將劇本在地化後還繞道而行,演了齣古希臘劇本,顯得時空錯置,致使這跨歷史、跨地域、跨文化的對話難以開展。於是,戲中戲的詮釋就算獨特,恐怕也變得只是戲中戲罷了。

《島》

演出|EX-亞洲劇團
時間|2019/05/05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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