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左側架著高約一層樓的鏤空格子狀木牆,光從其上方往斜下照映,略可見到浴缸和鏡子、辦公用大桌、廚房、床、到醫院常見的連椅,切割舞台成若干區塊,這些再日常不過的景觀,隱約讓「故事」被期待著將會如何開展、接合。
一個生猛的撞擊聲衝出戲的前緣,演員接著從四面八方奔跑而出,然後跌落、晃盪、抽搐、爬行、滾落、追逐、閃躲、翻身,或者向著任一景觀物件直線衝刺而去。音樂是超高震度的電子樂,其中摻雜狗叫聲和貓叫聲。一名酒醉的人(李明哲飾)開始學貓叫,以其為原核向四周擴發能量,人們像被引力攫住而靠攏但依舊奮力奔走、奮力撐住,然後摔落。酒醉的人於是說著:「名字,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但戲裡所有角色,皆為無名。
故事始於眾說紛紜。九名演員作為九個位在「弟弟」人際環帶上親疏遠近的角色,或陳述著對自殺者之可能形態的描摹,或自我表白此刻生命所深陷的困頓。而這些困頓既遙遙呼喚著「弟弟」(或說弟弟的墜落),更精準刺入由網路科技所搭建起的虛擬社群中,每個人匿名封存真實的氣球。於是當敘事被意義銜接上,也就是同事的女友(劉心宇飾)帶著「遺物」來找自殺者的大哥(林子恆飾)那一刻開始,「故事」在聲音迴盪之際被賦予形狀,場上沒有人置身事外,多線人物的調度在燈光、音樂以及肢體表演所編寫好的程式碼裡執行,如游泳選手(高華麗飾)聽到「什麼是正常?」這樣的台詞後再度活躍肉身於冷白光線和高頻音響裡;氣球被離家的大哥描述成不會掉落的希望時,眾人卻是沉醉於手機方寸螢幕而浸淫悠揚樂音與黃光交融的迷幻空間,身體淪為精神的附著體,而精神為網路虛擬世界收伏,因而當舞台燈光全亮,荒頹的殘敗姿態與滿溢自信而表演的各種舞蹈在交疊、並置與鑲嵌裡,終於以幻象面目示眾。人們於是自我解剖、棄置肉身,蒸發成虛擬社群裡最美麗的鬼魂。
隨故事漸被添上顏色,色筆才現出原形。「鄉民梗」不時亂入角色間的對話,其內容或評論、或嘲諷又或直接「開噴」,但大多數對「情境」本身無從賦形更無所助益,轉譯成劇場裡的語彙則是對劇情發展幾乎不存在推力,彷彿只為搏君一笑;然而這些在人間尋不見形軀還陽的幽魄,因無法得到「自然世界的」性愛、肉身、歸屬以及自我成就的窘態,正如不時被鄉民「流」言中斷的角色對話與劇情的敘事線,雖可辨認卻早已無法釐清原貌,開誠布公的潛台詞此時戴上ID的面具反轉了認同的主導權,把持了角色的雙重身分,也脅持一個故事條理成章的敘述。另一方面這些在「寫實表演」片段裡碎裂不成文的宛如歌隊的發言,既然能在觀眾席中震盪出些微鼓譟、騷動甚至一片捧腹的漣漪,那麼寫實跟表演、道德與戲謔、現實與虛擬甚至戲裡與戲外的界線之滲透交融也就不證自明。
沿途碰撞後再奮而起身,幾乎是要迎接真相大白的關鍵時刻,編導卻依舊不急於探求答案而把重點擺在,解題的姿態。自殺未遂者的圖像被拼湊個七零八落尚缺最後一塊以前,游泳選手選擇仿效海豚憋氣在浴缸裡自我了結,而諮商師像哀悼似地呢喃、呻吟著,在光中漸行漸遠的背影,驀地疊合那個在他口中「和我有什麼不同?」的自殺未遂者之想像,然後在公司同事(王靖惇飾)帶著最後的信息來完成拼圖以後,名字被抹煞了而語言再無法指認真相,肢體的奔、撞、滾、落以及擁抱等各種姿態才扭擰出生而為人的種種美好與不堪。此時回過頭去重新檢視,對於那個自殺未遂者和游泳選手而言,選擇死亡會不會其實是他們僅剩的能動性了?
那麼,對賣氣球的人來說,匿名舉發、販賣象徵陪伴與夢想的氣球,以及在世界各地打卡不也是種求生掙扎?害怕自己流盪在人世間裡成為一個無所依歸亦無所奉獻的存在,因此借助網路的洪荒之力跨越疆界,既能遁逃到巴黎、紐約等城市且達成自我實現(像妹妹一樣遊歷各國也完成小時候許下的夢想),更能從虛擬社群的洞口瞥見一絲正義的微光,趨身往那光亮處奔逐,化身英雄、打擊邪惡,心想,然後自己就成為一個父親(或者眾生)口中「有用」的人了。卻沒想見那些稀薄亮光不過是都城的生產過剩,光害遂在掌中世界的膜上折射成救贖的儀式,把另一個無名的人獻祭給無名的自己。
「把所有名字都劃掉」,然後就能重新開始嗎?名字的符號學為持有者的日常生活澆鑄了什麼模型?在當代的媒體文化裡,又被翻模或重新鑄模什麼形狀?然而在這個劇場幾乎與現實世界、虛擬人生銜合的片刻,名字裡頭那個被鎔鑄的,終究是人性底層裡無法凝固的愛與恐懼。
《病號》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8/04/14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