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有病,我知道《病號》
4月
17
2018
病號(唐健哲 攝,動見体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844次瀏覽
王威智(專案評論人)

笑話一則:

「請問是誰殺了便當?」

「答案:值日生。」

「因為值日生負責抬(發音同台語的『殺』)便當。」

這則劇中出現的雙關語冷笑話,精準地概括了《病號》全劇的基調:人的雙面性。就如同一個發音可以擁有,也令人聯想到迥然不同的含義,《病號》透過「手機」這個裝置勾勒出了一個人於人前人後,或者說手機螢幕前的不同狀態,描繪出某種充滿中產階級想像的空虛玻璃心。本齣作品對於觀眾提出的挑戰,則在於有多大程度觀者會如同劇中人物一般,藏身在數位機器後方,執行著平庸的邪惡?

本劇由四條主要敘事線組成:賣氣球的人為了躲債,將照顧病危父親的責任丟給妻子與妹妹,自己則化身「地下警察」,作生意之餘,以手機偷拍行人小惡放上網路。癱瘓的跳水選手冒用擔任護士(其實現應正名為「護理師」)的哥哥身分,與實際生活中為心理諮商師的網友進行虛擬交流。一位作家發現自己的弟弟跳樓自殺獲救,陷於昏迷,由前述護士照顧中。弟弟的同事兼好友在追尋弟弟尋短緣由的過程中,同時面臨自己性生活的問題──未婚妻對他性冷感,反而與Siri聊天才能高潮。【1】這些角色均以不在場的弟弟為中心,形成三度分離內的虛擬人際網絡,以社交軟體進行彼此私生活的窺探與評論。

誰將弟弟逼上絕境?本作品以極為不合理的方式,由心理諮商師違反職業道德的方式,告訴弟弟友人,弟弟患有躁鬱症;友人的未婚妻,同樣為弟弟同事,則揭露弟弟遭遇疑似收受回扣的黑函攻擊;賣氣球的人則將弟弟的善行顛倒黑白,變成了偽善,讓弟弟遭受網路匿名眾人批評。但是觀眾終究不會得知確切答案。

搭配上抽象卻又極容易意會的肢體運動,跑動、急停、癱軟、掙扎、偶爾加上點碰撞,《病號》自開場就著重呈現人類面對日常生活的寂寞與抽離,真正的交集似乎得透過手機及其虛擬網絡才有辦法建立。人的面對面的時刻,既是性與暴力的交錯演繹,亦是虛構的真實浮現裂縫的特異點。

然而,正因為《病號》透過9+1(缺席)名角色與多重敘事所建構的訊息實在過於單薄,就如同雙關語冷笑話的直接了當,似乎很難在氣喘噓噓遍地翻滾的演員及其建構的角色身上,找到任何的潛藏意義。

日本當代藝術家村上隆以「超扁平」(Superflat)命名自身的創作美學,並形成藝術運動。結合日本傳統藝術,如浮世繪,與動漫文化,村上隆創造了色彩鮮明的可愛角色畫風,以視覺藝術主張日本的社會、經濟、文化等面向都會逐漸失去深度與差異。文化實踐裡高雅與低俗的界線亦將漸趨消弭,以二次元次文化為主導,向消費主義靠攏。透過超扁平的概念,日本藝術家企圖調合二戰後的日本社會,其潛在的戰爭創傷、傳統與大眾消費文化。借用超扁平的理論,筆者希望指出,《病號》的展演似乎同樣具有超扁平特性。角色的階級與背景不重要,略帶文藝的對話也無關緊要,重要角色自身的身體狀態,猶如不同色(肉)塊,拼湊現代人類的同一樣態:對於數位科技的迷戀與恐懼。在以浴缸、床、座椅等家具切割出多重空間的舞台上,種種角色的肉體仿若畫布顏料,渲染出某種次社群。在這個社群裡,日常生活極其怪誕,溝通無法發生,他們愈奮力掙扎,身體益發像是展示性的存在,與詭譎的日常相呼應,為了日常自我消除而扭曲翻動。於是這些身體成為去脈絡的存在,除了角色關係之外,仿若數位科技的寄生蟲,不帶、亦讀不出多餘訊息。因此,一百分鐘的展演似乎充滿行動,卻也什麼都沒有說,語言的機鋒,冷笑話似乎是最大亮點。人與Siri,即數位智能技的愛與性可說最為跟上當代思潮的切入點,可惜只是充作笑點,作為情侶爭執的導火線則無疾而終。

身體即訊息,超扁平的景觀直指深受當代數位科技形塑的人類。如此的詮釋框架給予觀眾極大的感受、想像與投射空間。是以關於日常與幕後的反差,大多觀眾能輕易找到認同的切入點,但是似乎無法從《病號》讀出更多對於人類和科技的關係的想像。確實,人面對網路的匿名性,會顯現出不同樣態。當日常生活如高夫曼(Erving Goffman)所言,同樣是自我展演時,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去懷疑匿名的展演性?同樣地,人類對於科技產品的依戀又豈是天外飛來的特異現象?當訊息已經再明顯不過時,一齣劇場作品除了加以體現,是否能帶出任何歧義?如果不反對紀蔚然的論點,其主張當代台灣小劇場發展路線之一是在「探索與規避」之間擺盪的話【2】,或許這種超扁平式的體現本身即是一種迂迴的表態。只是不知道創作者是否考慮過,數位科技的使用與依存事實上不是一種普世標準,它是知識能力,也是經濟指標,使得這些角色無可避免有些許布爾喬亞的氣息。他們的憂愁與苦痛,一如他們的身體,終究只屬於他們。

人類的多重面貌始終存在,與數位科技在未來仍然會糾纏下去,劇場裡的故事該怎麼搬演仍將是問題。

註釋

1、由於本作沒有為角色命名,僅以關係指代。為求論述清晰,筆者自行重整角色敘述,沒有按照節目單的角色列表。

2、紀蔚然。〈探索與規避之間──當代台灣小劇場的些許風貌〉。《中外文學》。31.7(2002年11月):41-58。不過紀蔚然的討論迄今已十來年,這麼多年之後,台灣小劇場的「探索與規避」出現哪些變化,需要開展新的思考。

《病號》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8/04/14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支線偶爾相交,無論他們的真實身份為何,於網路中都是只會出一張嘴的鄉民爾爾。創作者對於網路諷刺的意圖非常明顯,可是整體看下來都像是隔靴搔癢。(郝妮爾)
4月
27
2018
線上的同溫層可以按讚、可以+1,甚至可以無限吹捧,如績優股不斷追高股價,這樣的鍵盤行動拉抬、拯救(劇中用語)個體於無形,就像氣球可以扶助一個弱勢者,讓他重新感受到生命的喜悅。(范姜泰基)
4月
25
2018
在「寫實表演」片段裡碎裂不成文的宛如歌隊的發言,既然能在觀眾席中震盪出些微鼓譟、騷動甚至一片捧腹的漣漪,那麼寫實跟表演、道德與戲謔、現實與虛擬甚至戲裡與戲外的界線之滲透交融也就不證自明。(曾士銘)
4月
24
2018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