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了虛擬網路,抽象了真實人生《病號》
4月
27
2018
病號(唐健哲 攝,動見体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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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幾年前有一則新聞:美國一名男子1970年入獄服刑,2015年出獄,回歸城市的他發現所有人都帶著耳機、對手上的「螢幕講話」,一度以為「滿街都是CIA特務」,他說:「有些人走路根本沒在看路,我還在搞清楚他們是怎麼辦到的,邊走路邊玩手機⋯⋯對我來說實在是稀奇。」【1】對應《病號》的主題,恰可做為對應,揭開第一則提問:什麼才是正常呢?

現代人將手機視為第二生命,成癮如疾,是《病號》之核心。這現象雖是21世紀後的新興文明問題,但在電影主題上已屢見不鮮;2012年《BBS鄉民的正義》直指網路鄉民亂象、記者的無能為力、因輿論而失控的現實;2014年《弒訊》(Unfriended)以恐怖片為基底,一位因網路霸凌自殺的女孩,似乎重回聊天室尋找當初霸凌她的人;同年,改編自湊佳苗同名小說《白雪公主殺人事件》(白ゆき姫殺人事件)的電影,以網路留言主導事件風向,一群無知的好事者,輕易就給無辜的人定罪。

通過電影特效,觀眾能非常簡便地看見「對話視窗」的畫面。然而,將呈現的媒介從電影轉換成劇場,所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藉由「真實」的表演,讓觀眾看見「虛擬」的錯亂?

對此,《病號》寄託於兩種呈現方式:第一是「留白」。熟悉符宏征導演作品者一定不陌生,在他的作品當中,沈默時常暗藏更多話語,而《病號》的留白不僅反映在沈默上,還有燈光暗闃時場上徒留的手機螢幕燈光。「空白」不僅是話語的抽離,也是動作、情節的暫時停止呼吸,四方形的光影在偌大的無台上,彷彿那些發著光的才是真實生命體。第二,則是動作設計董怡芬於開場、終場所編排的舞作——對應著每個角色在戲中的關係,眾人的肢體中帶著暗示,無聲而激烈的擁抱、憤恨的推擠、瘋狂往牆面或地上撞去,並且在幽黑的空間中不斷奔跑、緊急停止——此動作編排,在網路上引起熱烈的迴響【2】,藉由相對抽象的動作,我們看見了比劇情流動更深刻的情感,除此之外,也暗藏著人在網路世界當中的迷離、混亂、似真似假。

相對於舞作所帶來的震撼,情節本身似乎就缺少了感染力。

首先,《病號》中所有角色皆抽去名字,「交出名字」所隱含的意義,無論是在日本神話、西方科幻文學中,都隱隱代表著出售靈魂,在本戲也代表網路上因能「匿名」攻擊,展現出的「另一個自己」;同時指涉現實生活中,攜帶「真實名字」,而彷彿無所遁逃的自身。關於「匿名性」的安排是否處理得夠深?評論人白斐嵐寫下:「早在手機問世以前,疏離與群眾暴力早已是眾多藝術創作挖掘的主題⋯⋯一旦在舞台上被過度簡化為唯一的加害者⋯⋯如此一分為二,非黑即白,將所有過錯都推給匿名網路,這是否也落入劇中欲批判(或警醒)的,鄉民網友純抒發卻不需深究的險境呢?」【3】本人甚感認同。這種一分為二的簡化模式,也是我認為另一位評論人王威智之所以寫下此戲「很難在氣喘噓噓遍地翻滾的演員及其建構的角色身上,找到任何的潛藏意義」【4】的原因之一。

再者,劇中看見許多理應要挖得更深的情感:例如賣汽球的男人(李明哲飾)對於自由的嚮往、卻囿限於現實的困綁;曾經聲名遠播,卻因車禍而殘疾的游泳選手(高華麗飾);能夠聽著手機Siri高潮,卻無法與男友盡情做愛的女子(劉心宇飾);面對弟弟跳樓,重新在他的手機中發現弟弟另一面的作家哥哥(林子恆飾)⋯⋯等等。這些支線偶爾相交,無論他們的真實身份為何,於網路中都是只會出一張嘴的鄉民爾爾。創作者對於網路諷刺的意圖非常明顯,可是整體看下來都像是隔靴搔癢。

何以如此?筆者在此提出二項淺見。

第一,是感情基礎不夠,顯得所有恨意與困境搖搖欲墜。所謂的感情基礎,以同樣是動見体劇團的作品《想像的孩子》(2017年的版本)為例,雖說此戲相對通俗許多,不過戲中的母親、事業心強的三十歲女子、結婚多年的男同志,這三人對於「想要一個孩子」都有相當份量的情感後盾作為解釋,使得後續積累已久的悲傷、退下假面後的脆弱,變得較有說服力。相較之下,《病號》則充斥著大量的憤懣、抱怨、疑惑——女朋友以無奈的口氣重複強調「我們就要結婚了」,來表示他對男友的愛與擔憂;外遇的妻子(王世緯飾)向小姑抱怨她的婚姻、以及一段對人生充滿失望的獨白來表現她的堅強;心理諮商師(施宣卉飾)依賴網路虛擬的愛情,不過坦白說從幾段簡單的網路對話中,我無法看出她對現實失望、進而投奔虛幻的原因。

  

所有深刻的感情都是一把兩面刃,愛與恨必然交織共存,本戲所有角色都懷抱龐大的痛苦,但同樣龐大的愛,卻全然交付觀眾的想像,於戲中幾乎無跡可循。

進一步舉例。網路的力量為什麼可怕?為什麼有那麼多起網路霸凌事件而導致自殺的案例?為什麼我們就是無法脫身?我以為,那是因為在遭受到強大的壓力之前,我們先一步從網路留言中獲得龐大的自信與能量,簡直像賭博起初嚐到了甜頭,便不願意脫身,一步步將自己輸光。強納森˙法蘭岑曾於演講中提到:「讚(to like)這個詞持續變化,從心理狀態變成用滑鼠執行的動作,從感覺變成消費選擇的聲明。而『讚』,一般說來是商業文化「愛」的替代品。」【5】這些轉折過程,在《病號》中全都略過,初登場便是一群輸得一蹋糊塗的賭徒。特別在賣汽球的男人、同時「兼職」地下警察的角色可以看出:於現實社會中可說是全沒出息的他,只能藉由每天拍下缺德、害理之事,博取大家廣大的「讚」/愛。真實世界的缺口,讓網路來補足,這樣出發點非常有力,偏偏全戲卻大量聚焦他賣汽球的過程,僅片段表現出父親對他的失望、暗示他想逃離現實的原因。他對妹妹(江寶琳飾)赤裸地坦白:「爸爸總是說,妹妹去哪啦?妹妹什麼時候回來呀?」而忽略始終陪在身旁的自己,彷彿解答了賣氣球的原因--他自己就是不倚靠氣球,便隨時會倒下去的人。

同樣是強納森˙法蘭岑作品,長篇小說《修正》【6】對此有非常深刻的描述:小說描述一對父母非常擔心女兒的感情狀況與老么的工作,對生活平穩的大兒子反而不怎麼理睬,大兒子深苦於此,卻無法對父母發洩,只暗暗地想著:「好吧,隨便你,盡量去為不在家的人癡迷,盡量欺壓在家的人。」(2012:547)

  

——這段描述與《病號》中賣汽球的男人如出一轍,我看得出戲中欲呈現出情感枷鎖的影子,但卻無法感受到任何層次細節,因為整段戲只呈現大兒子的「缺席」,他缺席在所有人的生活中,包括妻子、妹妹、討債的、垂危的父親⋯⋯,但無法從缺席中,感受到他因長期「陪伴」父親而受到的「欺壓」。是故,他的逃避、假裝出國的打卡點、對於自由的嚮往,都顯得輕飄飄的,以至於最後看起來,比起「因為缺乏愛,所以想在社群媒體獲得支持」的角色,更像一名純然的、無知的、可惡的匿名加害者。也可惜了一開始所隱含的企圖。

第二,對我來說搔不到痛處的原因,還有那群如希臘歌隊般的「網路鄉民」們。他們出現在每一段的故事裡,替他人的生活下註解,以單一的想像詮釋他人的人生。突如其來的「留言」是整齣戲的和緩劑,讓嚴肅的劇情增添笑料,一開始很有趣,可是,單單模仿鄉民的口吻,除了好笑之外,似乎不大能夠幫助的劇情。要說諷刺?也刺得沒有太深。戲劇大師Peter Brook曾言:「人到劇場尋找生活,但如果劇場外與劇場內的生活沒有差別,那麼劇場就毫無意義。沒有必要做劇場。但如果我們接受劇場內的生活,可以看得比劇場外的生活更清楚、更生動,那我們就能明白劇場同時既是生活,又與生活略有出入。」(2009:33)【7】對我來說,問題正在此。一再出現的鄉民口吻,會在重複使用過後失去新鮮感,而變得不再好笑,這些話充其量就是我們日日都能夠看見的字句,不必經人提醒才會發現,我找不到非得在劇場中說出不可的意義。

整體而言,截取戲中的每一段畫面都讓人印象深刻,劇情故事意圖強烈,演員的表現也令人讚賞。但要在一百一十分鐘的表演中塞入這麼段多人生,且各個負重難行,以目前的情節架構來看,依舊稍嫌單薄。雖然主題是描寫對網路的沈迷,但我深信創作者亦有自覺:無論任何困境,歸根究底都是「人」所演繹出來的,一如動見体劇團以人為本的核心思想。只是這回於我而言,恐怕《病號》對虛擬世界展演的力度,更勝過真實人生之傾訴。

註釋

1、〈被關44年後出獄!美更生人看世界大驚奇〉,參見TVBS NEWS ,https://news.tvbs.com.tw/fun/732914,瀏覽日期:2018/4/20。

2、此處參考動見体劇團臉書專頁「動見体 M.O.V.E. Theatre」所分享的數則觀眾演後迴響。

3、白斐嵐,〈看不見的,才是真正重要的──動見体劇團《病號》〉,參見ARTALKS,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bfl/2018041402,瀏覽日期:2018/4/20。

4、王威智,〈我們都有病,我知道《病號》〉,參見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9123,瀏覽日期:2018/4/20。

5、《到——遠方:到遠方:「偉大的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的人文關懷》,強納森˙法蘭岑著,洪世民譯,台北:新經典文化,2017年3月。語出第一章〈痛,要不了命〉。

6、《修正》,強納森˙法蘭岑著,宋瑛堂譯,台北:新經典文化,2012年10月。

7、《開放的門:對於表演與劇場的思考》, 彼得.布魯克著,陳敬旻譯,台北:書林,2009年11月。

《病號》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8/04/12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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