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將遺忘夢境中的那些路徑、山巒與田野,遺忘那些永遠不能實現的夢。」——保羅.科爾賀
冒著滂礡大雨,在颱風夜趕不上接駁車,濕濕搭搭地滑入劇場,還在座位上定心凝神,已聽到台前傳來陣陣低鳴聲,好似安撫著在驟雨夜失序的心。編舞者鄭宗龍走到台前,告訴大家舞作結束時沒有謝幕,只會把門打開,邀請觀眾進入前台,還在思索咀嚼編舞者話中的意義,在亮燈中,成群舞者已從觀眾席右側的後方竄出,抱著黑色布幕飛快步上舞台,他們把布放置在舞台兩側道具架上,在逐漸昏暗的燈光中升起了黑幕,伴隨如吸塵器爆炸似的聲響,似是暗示著從觀眾處的真實人生,走進舞台的精神幽暗處,揭示了夢境的開始。
再次進入台上的舞者,穿著戴著斗笠的帽飾,緩步移動,他的姿態有著中國民間舞般的細膩手勢,卻又在左右搖擺晃動中,低沈著重心,輕巧地彎折扭曲流動,而帶著中國樂器加上如動物般低吼的聲音,混雜著不停重複的現代音樂,交織出不協調的混亂感受,而其他舞者則包裹在絲質的灰白色系布料中,他們以群體的方式出現,如恍惚移動的雕像般,成為像是藝術作品般的物件,好似不再為人,而成為「物」,既讓人想起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透過特殊服裝設計的現代舞經典《聖殤》(Lamentation)—此作探討藝術史中一再被描繪的著名宗教故事雕像,也讓人聯想到另一位深受葛蘭姆影響的美國編舞者Alwin Nikolais,以塑料質地布料包覆舞者所塑造出的未來奇幻境界,然而,在鄭宗龍的作品裡,這些充滿物質性的移動雕塑,似乎不僅只是如前者實驗身體被服裝拘束極限下的空間可能性;亦不是如後者對於宇宙玄思的繽紛幻想,而是另一種冷凝態度下,在物與人的轉化之間,和諧尋找感性與理性衝突中介處的溫柔節制,鄭宗龍的活雕塑讓人想到當代以「包裹」(Wrapping)聞名的地景藝術家克里斯多(Christo-Jaracheff)之作品,被覆蓋表面張力之後的視覺性,彰顯了似「人」似「物」表演者的「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部分,這種方式改變了表演者的存在,而成為一種過度的狀態,表現出等待遷移與轉換的過程。
從除去人性角度、充滿絲綢光澤布料的反射,在明亮中帶來一種陰鬱、詭譎反差的織品包裹中,舞者一個接著一個,在光線的轉折處破繭而出,他們穿著充滿時尚風格的衣服,或是細密蕾絲刺繡著淺粉色系、矇住全身的花飾紋樣;或是黑色有如蓬裙蛋糕質地層層堆疊晃動的長褲;又或是有如豹紋包裹又赤裸背部、略帶野性的裝扮,在設計師范懷之貴氣逼人的高級訂製服打造下,每位舞者的身形流轉,又帶有著各自不同的質感與特色,或是狂暴與激烈、又或是細膩而溫存,在細微轉折間,一會兒是充滿西方古典的優雅傳統,一會兒又是綿密充滿東方風情的餘韻,與此相陪襯著的,是音樂家李帶菓令人驚豔的聲音效果,在古典、爵士和近似流行電音、中國傳統與其他亞洲音樂風格、和自然環境聲的巧妙混搭之中,舞者、服飾與聲音創造出一致的形象:似熟悉又是不熟悉、似西方又似東方、似傳統又似當代、似現實又似虛幻,而這些看似衝突的元素卻結合地恰到好處,不多也不少,恰恰好維持著控制中和諧而勻稱的美感,拿捏著多麽靈巧,映襯著多麼美的一支作品。
在黑幕拉起的白色三角形處,舞者穿梭在分隔舞台的空間中,在下舞台映照著有如浪漫芭蕾中經常出現的氤氳藍色光線,對比著上舞台上清澄的黃色,而在劇作結束燈暗時的一束強光,照應著左舞台舞者楊凌凱回眸一望的背影,似乎也暗示著夢醒間的空間位移,而謝幕時刻舞台上開放的空間,邀請觀眾踏上舞台,觀眾不自覺地用手機拍照打卡,捕捉了四散在空間中舞者既像活雕像又似真人的表演狀態,至此台上台下混而為一,每個觀眾都成為了捕夢者。
配合著動作、空間、燈光和道具的巧思,《捕夢》不但充滿了古典劇場的美學,卻又在每個設計間,清楚帶入主題所要呈現的意義,洋溢著美感而不落俗套。這個夢境清晰理智、卻又感性迷人,每個片段都充滿了所有參與藝術家、編舞者和舞者全力配合的巧妙設計,雖是囈語慾望的幻想截圖,而這異樣夢境卻可以怪誕的如此清新美麗,正似在狂風暴雨的颱風夜欣賞高雅的劇場演出的衝突性,在看完演出的當下也覺得再合理不過了。
《捕夢》
演出|雲門2
時間|2017/10/13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